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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旧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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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凌解春不加思索道。
前世他与范银相识之时,范金娘已然亡故,即便是他们对他有所隐瞒,但相交一场,那些意气相投与倾盖如故,却又作不得伪。
至少于词曲一途,只要他还愿唱,他便愿写。
“那这一路上,凌公子可曾写下什么新词旧章?”范银淡淡笑道。
都是风月场中的常客,他已然看出凌解春与沈萧辰之间的气氛微妙,却又恶劣地撩拨着凌解春,轻逸的衣摆若有似无地擦过。
好在凌解春还未曾忘记自家的小情郎是个醋坛子,不着痕迹地拢着自己的衣襟,尽力与他避开距离。
沈萧辰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面色已然恢复了沉静。
凌解春却深知他的性情——毕竟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没少吃这暗亏,自诩多少能看穿他沉静面容下愈涨愈高的不满。
“这个么……”
“还不曾。”凌解春方才应得痛快,此时却不禁汗颜道。
他放慢脚步,丝毫不避嫌拉过沈萧辰的衣袖,对着他粲然一笑:“这段时日一直在忙着赶路,并无闲暇。”
一路上照看沈萧辰已经耗尽了他大半心力,哪里还有余裕去想那些舞文弄墨之事。
范银不以为忤,依旧兴致盎然问:“那这一路上,可有何新奇见闻?”
凌解春顿了一下,新奇见闻倒是有上一则,且不仅仅是新奇,几可称之为骇人听闻。
而范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倒是略可以聊上一二。
“黄泉道,阴阳关?”
范银面目表情却不似作伪,摇摇头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苏护教人祭之事民间确有传言,”范银沉思道:“但都是寻常献牲致祭等事,若是有如此规模之下,某着实不曾听闻过。”
沈萧辰正自己凭几啜着茶,临江的窗子略推了一条缝隙,江风温柔,缭乱了他的鬓发。
养尊处优的六皇子烧得一手好菜却始终驯服不了自己的一头秀发,凌解春也不擅此道,替他挽得随意,衬着他如玉的面孔,此时却有了几分不羁的落拓意味。
连范银眼中都难免带了些赏誉之色。
凌解春望着他,心里蓦然想起他当时所言的“自愿”。
阴阳关之事秘而不宣,那么那些前赴后继奔赴阴阳关的人,就并非是经过宣教后奔赴而来,而是本来就信奉教义之人。
这样引导教徒集体赴死,无异于作法自毙。难怪如今在江淮一带一时鼎盛的邪教,最后竟然以默默无闻收场。
凌解春心底说不出的感慨。
他一人一生,见识何其有限。
而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他看不到的地方,每时每刻间,又在发生着多少跌宕起伏,又扑朔迷离的故事。
但这次又不一样,在他的努力下,命运的齿轮已然转动。
他至少,已经改变了一些人的一生。
沈萧辰也回望着他,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黑,他却自那目光中读出一丝悲悯来。
他似乎一直明白他心中所想。
以及心中所愿。
这让他平白生出几分肝胆,挣脱出沉郁在胸口的种种浊气。
有人始终站在他背后。
凌解春低声道:“自阴阳关中出来那么多人,江湖上不会毫无声息,若是这苏护教有什么消息,还望范公子替我多多留意。”
沈萧辰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里所想却与凌解春背道而驰。
他早该想到,凌解春只是表面看似性情温柔,其实内里也是个极为倔强的人,他定会对此事刨根问底。
到时候,他该怎么去圆这个谎?
看来,这苏护教要想个法子彻底铲除为好,沈萧辰心道。
他沉思的表情自然瞒不过范银这双犀利的眼。
“霜序兄有话但说无妨。”范银含笑道。
他倒是会反客为主。
沈萧辰掀了掀眼皮,冷冰冰道:“我无话可说。”
范银耸了耸肩,刚想开腔,房门却突然被敲响了,急促的敲门声伴着一连串的问询:“二哥,二哥你在么?”
范银不禁扶额,扬声道:“我在,进来罢。”
主人还在房里未曾应声,他反倒先开了口,这下连凌解春都有些震惊了。
问琴在他心中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知情识趣,最知进退,怎么如今的行径却与前世截然不同,竟如此之乖张?
那小姑娘一把推开门,插着腰,连珠炮一样往外道:“我就晓得你这么久不回房定是又看上什么野男……”
她目光落在沈萧辰身上,声音戛然而止,指着沈萧辰惊声道:“这不是那位比你还好看的公子么!”
范银按下她的手指,向她眨眨眼道:“这位……你可要放尊重些。”
“无妨。”沈萧辰对这小姑娘态度却莫名好得很,不似对范银那般剑拔弩张。
凌解春眼睛却瞪圆了。
这小姑娘叫范银二哥,那范金娘就是她大姐。
既然是同一人收养的师姐妹,范金娘、范银,那这小姑娘难道叫……
凌解春心上惊恐。
“我叫陈妙常。”小姑娘笑吟吟地看着沈萧辰,眼睛都有些发直:“敢问小哥哥名姓?”
凌解春顿时松了一口气。
“陈妙常?”沈萧辰温声道:“可是方才那出戏的戏中人?”
凌解春带他看过讲过的戏何止百千,唯独这一本他印象颇深。
一个不甘寂寞的小道姑……足以让正在春心萌动的小和尚又羞又气。
如今隔世再听此曲,心中反而坦然。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他佛性不足,堪不破,便堪不破罢。
陈妙常不属于女贞观,他亦不属于毗卢寺。
山门都曾予他们一时庇佑,而这让他们可以容身的信仰,何尝不是乱世之中那副令人迷醉的阿芙蓉?
“是啊。”小姑娘的脸瞬间垮了,没好气道:“这名字是不是起得很敷衍?”
沈萧辰摇了摇头。
“你还笑。”陈妙常剜了一眼忍笑的凌解春。
“没有没有。”凌解春忍着笑,艰难道:“……极有妙趣。”
“我们都是师父收养的,捡到师妹时,我和师姐恰好在学那出戏。”范银道:“而且这本来就是你自己选的名字,按理,你应该叫范铜的。”
“谁要叫饭桶。”陈妙常不服气道:“你们竟然想给一个小姑娘起名字叫饭桶!”
凌解春看着他们斗嘴,看着看着,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明明三姊妹,为何十数年后,走到他身边的只剩下问琴一个人?
而前世同行至断首同穴,他也从未向他提及过他的至亲之人。
或许这都不重要。
但凌解春有万千疑惑,却不知应向何人发问。
离长安越远,他心中的疑问便越多。
越是重逢前世的挚友,伴随重生而来的孤寂感便更加无所遁形。
有些事只有他知道,有些事他终他一生都未曾得知。
这世间竟荒凉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