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重生]》林记年

83、喁喁

　　温热的水滴滴落在他身上，分不清是泪还是血，将他从刻骨的痛楚中勉强带回人间。

　　沈萧辰已经痛得神志不清，口中还喃喃道：“你的伤……”

　　“什么？”凌解春用尽全力拥住他，好似这样就能替他承担他身上的痛意一般。

　　“……你的伤……”沈萧辰口齿不清道：“香灰……还有。”

　　凌解春终于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反应过来他是要他疗伤，心中不由得大恸。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惦记着他的伤。

　　如果此时他们还有阿芙蓉，凌解春会毫不迟疑地用到他身上。

　　那些理智和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早已被他抛诸于九霄云外。

　　他这么痛，若是什么能减轻他半分的痛楚，他愿意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我给你讲讲前世的事罢。”凌解春枕着他的肩膀，远眺着落日的余晖，轻声道。

　　沈萧辰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急促。

　　他想听。

　　却不敢听。

　　想知道他们的关系在凌解春心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却更惧怕……惧怕凌解春会如何评价于他。

　　他厌恶自己。

　　厌恶望秋。

　　“他呀……”凌解春的声音随着夕阳的余韵亦悠长：“他是一个小和尚。”

　　“他没有头发，也没有腿。”

　　“长得同你很像。”

　　“但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啊，连怀怒都是温良的。”

　　“而你……”凌解春停了一下，突然之间不知应该如何形容去沈萧辰。

　　沈萧辰在他怀里冷笑了一声。

　　凌解春失笑，埋头在他颈间蹭了蹭，哑声道：“就是这样，什么境地下都带着不服输的倨傲。”

　　沈萧辰有些恍惚。

　　他是这样的么？

　　他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望秋的温良才是假相，此生在未曾识破凌解春也是重生归来之前暴露的那些不忿、怒意才是真正的他。

　　说到底，都是因为意难平。

　　前世不甘他流连秦淮风月，定要刻意与那些温柔乡中的莺莺燕燕一争高下。

　　今世解不开前世的怨愤，始终无法以平常心相待之。

　　望秋向凌解春露出刻意装扮的岁月静好，沈萧辰向凌解春露出背后千疮百孔的血肉模糊。

　　他都不曾明了，凌解春为何又会爱上他。

　　他明明……都这么不堪了。

　　难道……仅仅只是见色起意么？

　　只要长着这样一张脸，凌解春无论如何也会喜欢。

　　这让他既不甘，又难免有些庆幸。

　　“他啊……是个清清冷冷的人，熏着最重的香，身上却没有一丝的烟火气。”凌解春怀恋道。

　　“不像你，”凌解春忍不住想笑：“不像你……这么像个人。”

　　这叫什么话？

　　“你比他鲜活。”凌解春自说自话道：“人行走世间，身上哪能不带些烟火气呢。”

　　沈萧辰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天幕。

　　星野低垂，光华万千。

　　远在天边，触目可及。

　　什么叫做“清冷”？

　　故作矜持就叫清冷么？

　　他不过是第一次为一个人心动，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罢了。

　　他恨不得长出一双腿来，他有多少次在梦中走过渊声巷，走进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白府，窥一眼他朝思暮想的人儿。

　　他何尝不想随他辗转千里，行过万里河山，去见一见他纸笔上书写的万千气象。

　　可是他连毗卢寺的斗室都走不出。

　　让凌解春心动的清冷，不过是无能为力，困顿了他一生。

　　什么又叫做“鲜活”？

　　倚势欺人、寸步不让就叫鲜活么？

　　他在心里跟自己置上了气，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不管他露出哪一面，凌解春都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他或许是仙人罢。”凌解春喃喃道。

　　他向虚空中空握了一把，心中满是怅惘。

　　“是隔世月色……”

　　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你是我落了满怀的月光。”凌解春收紧了手臂，如是道。

　　沈萧辰沉沉地自胸臆中吁了一口气。

　　望秋也好，沈萧辰也罢。

　　仿佛都没有那么讨嫌了。

　　“我一直在想。”凌解春低声道：“或许你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沈萧辰浑身一震。

　　凌解春顿时忘了自己方才在讲些什么，一叠声问：“你还好么？我带你去附近的城镇寻……”

　　沈萧辰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认，垂着眼掩住眸中复杂的神色。

　　凌解春放开他一点，仔细打量他神色。

　　见他面上表情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痛苦，不禁松了一口气，低头亲了亲他薄薄的眼皮：“你别吓我。”

　　“还有呢？”沈萧辰无动于衷，沉声问：“为什么这样讲？”

　　沈萧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甚至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疑惑来。

　　“讲什么？”凌解春恍然大悟：“哦，讲你们或许是同一个人。”

　　他又将沈萧辰揽进自己怀里，认真思索了片刻。

　　“你们是双生子么。”他喃喃道：“既然长得一样，生来的性情也本应一样。”

　　“大概只是后天的境遇才让你们后来如此南辕北辙。”

　　凌解春的声音低落起来：“他长在寺中，日子过得清苦，你……”

　　沈萧辰又如何呢？在他眼里，他过得甚至不如望秋。

　　“你总是比他多经了些世事。”凌解春柔声道：“他这个人呀，一眼就能望到底。”

　　“至于你……”凌解春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些笑意：“……深沉可畏。”

　　沈萧辰有些无语，在凌解春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凌解春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温柔，时而低落，亦哭亦笑，一开口，便没完没了。

　　自太阳西斜讲至月至中天，喋喋不休。

　　沈萧辰攒了些力气，无力地推了推他道：“衣服。”

　　“哦，好的。”凌解春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衣服，一股脑地裹在沈萧辰身上。

　　沈萧辰当真是要被他气晕过去：“……是你自己。”

　　凌解春一愣，这才感觉夜间冷风吹在自己身上，从头凉到脚。

　　他随意披了件衣服在身上，调整了下姿势，让沈萧辰枕在自己身上，又忍不住吻了吻他的眼睛。

　　沈萧辰懒得挣扎，闭着眼问：“为什么这么喜欢亲我眼睛。”

　　“因为不一样。”凌解春认真道：“这道疤是独属于你的。”

　　沈萧辰愣了一下，睁开眼睛盯着凌解春道：“你就这么想将我和他区分开么？”

　　“当然。”凌解春不加思索道。

　　沈萧辰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而后阖上眼睛，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好”字来。

　　“好”

　　“好。”

　　那就继续保守这个秘密好了。

　　于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心上又泛起了些许熟悉的不平，说不清亦道不明。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避开凌解春，赌气地独自睡到一边。

　　凌解春想制止他的动作，手伸到半空中，又生生克制住了。

　　要给他一点时间消化。

　　他想，任谁都很难接受自己一开始就是个替代品罢。

　　更何况心高气傲如他。

　　凌解春守了他大半夜，听他呼吸渐渐平稳，方才蹑手蹑脚地拥上去，将他揽在自己怀里。

　　翌日一早，又是沈萧辰率先醒来，他微微一动，凌解春便懒洋洋道：“早啊。”

　　沈萧辰阴沉着脸，开始解缠在自己手腕的发带。

　　手指酸软，根本不得要领，反而越解越紧。

　　“我来我来。”凌解春理亏，连忙殷勤地从他手中解救出打得死死的结。

　　手贴着手，挨得极近，凌解春低声道：“我昨夜的话，你还记得么？”

　　“嗯。”沈萧辰假装打量起天色来。

　　“我……”凌解春郑重其事道：“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还是心悦你，想和你在一起。”

　　他试探道：“行么？”

　　“再说罢。”沈萧辰不想理他。

　　“我不能妄言我会忘记他。”凌解春轻声道：“但他毕竟是过去，今生今世，这尘宇之中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就算是沈萧辰的双生兄弟还在人间，他也不是他的望秋了。

　　这个人，真真正正只属于过去。

　　“我也承认……承认我确实是变了心。”

　　“即便你觉得错付，觉得我不值得你情深……”凌解春温声道：“我也无可奈何。”

　　“但是沈霜序。”凌解春前所未有的认真道：“我依然希望你从现在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情。”

　　“至少我还有今生。”凌解春哑声道：“这世上两情相悦何其侥幸，我不想和你错过。”

　　沈萧辰不得不收回目光看向他，迟疑了片刻才道：“可我已经成婚了……”

　　“你讲过，你和长卫郡主的婚事是假的……”凌解春叹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道：“你没有骗我罢？”

　　“未曾。”沈萧辰避开他的视线，目光飘忽道：“日后回京，我会寻个机会同郡主和离。”

　　“那我当你答应了？”

　　那些钝钝的痛意变得尖锐，他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此时却只是轻描淡写问道。

　　来日方才，他安慰自己道。

　　过了良久，沈萧辰方才低声道：“嗯。”

　　他若想同慕容环和离，势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甚至会影响他殚精竭虑十数年的布局，但是……

　　他怎么忍心让凌解春失望。

　　他前世便错在太过矜持，难道今生还要重蹈覆辙么？

　　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

　　沈萧辰抬起头来，刚想开口，唇边又落下一吻。

　　沈萧辰秀致的眉心又蹙了起来。

　　在他发怒之前，凌解春迅速地起身收拾行装，顾左右而言他道：“得快些走，要不然赶不上去鄂州的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