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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抵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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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沈萧辰低声应道。
那门窄长,凌解春若想出去,势必要与沈萧辰擦肩而过。
“我出去。”凌解春轻声道:“你进来洗罢。”
“雨大了,别出去了。”
沈萧辰顿了一下道:“你我心无杂念,何必避嫌。”
“怎么可能。”凌解春脱口而出,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索性自暴自弃道:“若我有妄念呢。”
沈萧辰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凌解春旋即后悔,对着沈萧辰深潭一般的目光,再怎样解释都是欲盖弥彰。
他转身回到床上,拉下帐子,背对着沈萧辰。
他承认,是他率先轻薄了沈萧辰,可是回忆起那日……他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他不敢回头,窗外雨声与房内水声交织成盛大的乐章,将他的心也搅成一摊浑水。
不多时身后的水声便停了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凌解春回身刚想问沈萧辰要不要一起将桶抬出去,隔着一层纱帐,沈萧辰似乎已经将衣服披在身上。
他拉开帐子,却蓦然睁大了双眼,话停在唇边。
沈萧辰刚将衣襟掩了,光着两条腿,蹙眉望着凌解春。
“怎么会……”
凌解春哑声道。
他顾不得沈萧辰的表情和凝滞的气氛,跳下床蹲在沈萧辰面前,死死地止住他试图遮掩的动作,目光流连在他腿上问:“怎么弄的?”
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诧异,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痛惜。
那双腿匀称细长,却布满了累累伤痕。
凌解春凑得近了,能看出是陈年累月的新伤叠着旧痂。
“在云州伤的。”
沈萧辰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指,随便给了个一听便是骗人的答案,绕过凌解春上了床,用被子盖住双腿。
他痛恨凌解春此刻的眼神。
前世抚过他残肢时,他就曾流露出过这般神情。
同情,可惜,怜悯。
他见过太多。
连他得到的微末爱意里,都不免要掺杂着这些杂质。
凌解春也算阅人无数,如何能信他。
他不依不饶地跟着沈萧辰,坐在榻边试图抓住他的被子:“给我看看。”
沈萧辰裹紧被子,警告地看向凌解春。
凌解春可不怕他。
手自被子下面钻进去,扶上了他的踝间。
沈萧辰的剑霎时便红得似要滴血,怒不可遏道:“放开!”
如果他经历过那种事,对他的行止如此愤恨自然情有可原。
凌解春讪讪地收回手来,祈求道:“让我瞧瞧你的伤。”
沈萧辰垂着眼在被中系着裤带。
“霜序……”
他那眼神和刻意放柔的语气沈萧辰岂能不懂,又羞又怒道:“没有人虐待我,是我自己弄的。”
凌解春满脸写着不信。
沈萧辰气得牙痒痒。
只得在他目光下妥协,敷衍道:“幼时落水没养好,每逢阴雨天气便酸痛难忍。”
这个解释听起来确实更像是真的。
只是……
老皇帝讲过,他们俩曾经一同落水,难道……
“落水?”凌解春的表情更仓皇了:“因为我么?”
虽然是另一个凌解春干得好事,但他却不能不自责。
“与你无关。”沈萧辰没想到他提起了这遭,顿觉这个理由编得不好:“是……是沈擒霜,对,沈擒霜。”
反正沈擒霜死无对证,随便他怎么编排。
“冬日被他推到池子里冻伤了。”
凌解春追问道:“沈擒霜又为何要把你推进池子里?”
还说自己没有被虐待过,凌解春用目光控诉道。
越描越黑了。
“关你什么事。”沈萧辰编不出来,只能用气势暂且压过去。
“所以……”凌解春问道:“你是因为这个才染上了阿芙蓉瘾么?”
“是又怎么样?”沈萧辰生硬道。
其实心里懊恼得很。
尤其是看到凌解春眼中不忍的神色时。
沈萧辰躺到在榻上:“痛的时候顾不上分寸,就变得这样了。”
他侧过身去背对着凌解春,整个人身上都透露着拒绝继续交流的意味。
这要多痛,才会将自己伤成这个样子?凌解春无法感同身受。
他平生最痛之事也只是被砍了头。
现在想来,也只觉得痛快,好过受些零零碎碎的折磨。
而细碎的痛楚最为磨人。
怪不得连曹俨都纵容他私用阿芙蓉。
可是这药瘾不能不戒,凌解春连曹俨都不想带,也多少是为了这遭,他一个人看顾,狠一狠心,反是好些。
“那现在痛么?”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若是痛了,一定要告诉我。”
“不了。”沈萧辰声音有些闷:“现在好多了。”
凌解春自觉自己这一日来所为对他有所亏欠,一个人将桶推了出去,又将地上的水渍擦拭干净了,歉疚道:“早知道让你先洗了,下着雨害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
“无事。”
两人熄了灯,并肩躺在床上。
窗外阴雨连绵,抵足而眠,纵使小簟轻衾各自寒,中间相隔出一道楚河汉界来,亦有了些相互依偎的意味。
雨声淅淅沥沥引人入眠,偏偏有人要打乱这安静的气氛。
“殿下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位双生兄弟么?”
凌解春翻来覆去辗转了一番,到底还是开口问道。
过了许久,久到凌解春以为他已经睡了,根本未曾听过他的问话,沈萧辰方才低声道:
“如果有,我也不应该知道。”
是啊,沈萧辰出生时的事,又怎么会有记忆。
凌解春暗道自己蠢笨,竟是问错了人。
“他……或许不良于行。”凌解春惴惴道。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有没有双生兄弟?”沈萧辰问:“你担心沈凝霜会用他来做文章么?”
“我……”
他应该默认的,但又觉得不甘心。
他或许要见过望秋,才能真正放下他来。
“大概……是觉得曾在哪里见过殿下罢。”凌解春轻声道。
他转过头去看沈萧辰,借着夜色中微末的星光,沈萧辰也在看他。
“若是我真的有兄弟,凌公子要如何?”过了良久,沈萧辰才问。
“不怎么样。”凌解春低声道:“只是想知道……想知道他可吃得好?可睡得稳?有衣服穿么?”
只要想到还与他同留这个人世间,就算是相逢不相识,也觉得心生欢喜。
他已经有了沈萧辰,不会在望秋身上奢望其他,只期望他还好好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
希望没有人会伤他的心。
“若真是宫中出去的人,自会有人照拂,不会短了他吃穿。”沈萧辰温声道。
竟像似是在安慰他了。
是啊,凌解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又何曾不知。
只是小和尚没有肉吃,定会馋得紧。
春雨初歇,檐下滴水声从不绝到连绵,渐次放缓,再到寂静无声。
月色越过层云,爬上窗棂。
“你就当是见过我罢。”沈萧辰低声道。
这怎么能一样?
可是……又有什么不一样?
“霜序。”
“嗯?”沈萧辰浑身登时绷紧。
凌解春无辜道:“不是你要我称你小字的?”
沈萧辰气结。
他到底知不知道,在床上突然喊别人小字是什么意思?
“你腿疼不疼?”凌解春似乎离他进了些,呼吸似乎就在他耳畔。
喋喋不休。
他怎么这么吵。
在他耳边没完没了的聒噪。
沈萧辰沉沉坠入梦境前心道。
可是他们正流落江湖,前途未卜。有了凌解春在,就不孤独也不会恐惧。
他独行过的世路三千,终于有人要与他同行这一次。
热热闹闹地重行这一次。
抚慰这个孤寂的雨夜也抚慰过他隔世的风霜。
睡着时明明隔着十万八千里,第二日晨间醒来,却是肩挨着肩,臂搭着臂,凌解春脚趾一动,沈萧辰的腿便跟着缩了一缩。
近得,凌解春能从沈萧辰的眸光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两侧的距离倒是相差不大,两人同时转开眼去,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未曾发生。
“二位……”
妇人年岁不小,早过了与他们避嫌的年纪,推门进来,看到面前的两人,却硬生生地恍了下神。
莫非是自己眼瞎,昨夜怎么就没看出两人这般好看的?
临走时,凌解春亲亲热热地挽着妇人的手,塞给她一块金子,央道:“婶娘行行好,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没见过我们兄弟俩。”
“我们镇上有位姑娘追我弟弟追得紧,她若是追过去,一个姑娘家,这样的世道下,怎好行得这千里路。”
那妇人眉开眼笑道:“省得、省得。”
“又拿我做筏子。”沈萧辰乌黑的眼睛盯着凌解春:“怎么不说是追你追得紧?”
“没有人这样追过我。”凌解春道:“但一定有人这样追过你。”
话一出口,止不住的酸涩。
从朔州到长安何止千里之遥,就算是别有所图,长卫郡主又怎么能不算是千里追随?
“没有人这样追过你么。”沈萧辰低声道,不似是疑问,只在在单纯地复述凌解春的话而已。
“没有。”凌解春随口敷衍道。
怕他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凌解春拉着他走到昨日放马的地方,一声呼哨,那匹老马便如约而至。
“真是好伙计。”凌解春亲昵地拍拍马身,催道:“上马。”
“你先上。”沈萧辰岿然不动。
“你先。”凌解春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