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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取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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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解春扶他坐下,便要动手去解他的裈袴。
沈萧辰死死地拉着不让他解。
凌解春哄着他道:“给我看看,伤到哪了?”
“没有受伤。”沈萧辰目光闪烁,隐隐有祈求之色:“只是旧疾犯了。”
四目相对,上一次分别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凌解春亦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不敢再纠缠下去,放开了手道:“我背你?”
“今夜应该不会有人来了。”沈萧辰低声道:“我们坐一会儿罢。”
他或许也要理一理,未来的路应该如何去走。
凌解春依言坐下,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仿佛两只凑在一处取暖的兔子。
“你打算怎么做?”凌解春问。
“我不知道。”沈萧辰低声道。
他心中有千头万绪,可是耳畔身侧,都是饿殍浮尸,一阖上眼,那些青白的面庞,隔世经年,还依然历历在目。
这些人再次惨死在他面前,让他怎么能不怨愤?
他明明已经……明明已经爬得这么高了,为何还是救不了他们?
因为还不够高,因为……
他还不够狠心。
他胸臆里翻滚着滔天恨意,面上的表情却依然静如平湖,除去眼底布满的血丝,看不出一丝的异样。
月疏星明,四野低垂。
唾手可得,遥不可及。
凌解春却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这本来会是个好年景。”沈萧辰仰望着漫天繁星,语气淡然道。
“嗯。”凌解春点点头又摇摇头:“今年雨水这么多,即便是天台湖不溃堤,凭借沁水的草络或许也撑不了多久。”
他讲了句实话,可是即便是实话,在此情此景下,言语也略显苍白。
沈萧辰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安慰?
未曾发生过的事,假设没有意义。
它不能抹去已经既成事实的沉痛。
不能摆脱已经压在他身上的因果。
自天台湖到沁原,再到平良,数十万人的性命,从此亦是他与沈凝霜不死不休的罪孽。
笑声在胸腔中震荡,宛如悲歌。
“我们得出去躲一阵子。”凌解春始终攥着他的手没有放开过:“就像云州、像滋水驿那次一样,你明白么?”
他可以装病,同样也可以装死。
凌解春语气坚决:“你不能再留在河东道了。”
他现在面临的是必死的棋局,沈凝霜人已经在京城,沈萧辰手上没有任何的证据能证明天台湖的决口与他有关,而为这一阵子为了更换竹络,已经将沁水河堤拆除了不少。
在上位看来,沁州之劫,沈萧辰难辞其咎。
他们远远低估了沈凝霜的狠绝。
沈萧辰回去了,不仅会被问罪,未来针对他和沁卫二州的杀招也会越来越惨烈。
吴平好不容易得来的卫州州牧之位,也定然会受他牵连。
但如果宁王为救灾失踪在沁原,就没有人会再提他治水不力。
罪名反倒会落到还未卸任的陈观头上,正是他们能在背后施力,将陈罗衣拱上沁州州牧之位的好时机。
沁水运江经此一淹,不知水路何日才能复通,朝中为救灾计,也不会在此时大举向河东道用兵。
这也是能暂保吴平与祁啸良无虞、能继续羁留河东道的前提。
待到一切盖棺定论,河东道局势稳定,他再“死而复生”亦不迟。
上穷不达,不如下求于野。
凌解春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他笃定他懂。
沈萧辰何尝不知这是最好的安排。
他垂着头避开凌解春的目光,绷直的脊背渐渐垮了下来,如若玉山将崩。
凌解春的心都要碎了。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沈萧辰低低道:“我职责在此。”
“你当然有事要做。”凌解春肃声道:“今年春耕已废,河东道的存粮去年在卫州便用了大半,剩下的不知道还能耗上多久。”
沈萧辰低低地笑了:“你想骗我去岭南。”
“这不是骗。”凌解春轻声道:“是我求你。”
“备粮运粮都需要时间。”凌解春娓娓道来:“以目前的形势看,潞王很可能会再次被派往河东道。”
“再入河东道,沈凝霜的第一要务便是寻找你的下落。”
尘埃落定,抛开那些情思,凌解春此时的思路反而愈加清晰起来:“陈罗衣能在陈观膝下蛰伏如此之久,想必也能沉得住气与沈凝霜周旋,我们还有时间筹措。”
“我人微言轻,还需宁王殿下随我一同去说服宣王殿下。”
“请他运粮北上,才能阻止沈凝霜的势力再回河东道。”
“我劝不动他。”沈萧辰却颓然道:“他对我……”
他沉思了片刻,摇摇头道:“你自己去岭南,能劝动便劝,劝不动就算了。”
他抬首道:“我需回京。”
“不成!”凌解春苦口婆心地劝了这么久,他却还是不为所动。
就如他的手,在凌解春掌中怎么也捂不暖。
凌解春索性将他的手按进自己怀中。
沈萧辰一惊,刚微微动了一动手指,却又触到一指的温热,顿时不敢再动。
这可与他那晚的所作所为大相径庭。
凌解春注视着他通红的耳尖,顿时又起了些捉弄的心思:“那日怎么不见你脸红?”
沈萧辰结巴起来:“我……”
“殿下手法娴熟,不知是在何处学的这般手段?”凌解春按着他的手,仔细察看他的神色道。
沈萧辰的脸霎时白了。
“你……”沈萧辰的目光渐渐恢复犀利,明明眼尾的薄红还未曾褪去,面上表情却已经不见一丝羞意,反唇相讥道:“想必不如凌公子见多识广,阅人多矣。”
“我不问你过去。”凌解春松开他的手,正色道:“也请你不要计较我的过去。”
沈萧辰大概未曾想到他会突然讲这些,面上表情还有些懵,待他反应过来,却渐渐瞪大了眼眸,始终阴郁着的眉尖终于舒展开来,透露着些许茫然的神色。
“但你的婚事我不能不计较。”凌解春忍不住抚了抚了他眼下的伤疤,温声道:“你明白么?”
“什么意思?”沈萧辰又慢慢垂下眼眸,无动于衷道:“你想让我与长卫郡主和离?”
“当然不是。”凌解春轻声道:“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事情的时候。”
“我心悦霜序,霜序亦心悦我。”凌解春忐忑地打量着他:“我未曾会错意罢?”
“我与长卫郡主并无夫妻之实。”
沈萧辰没有正面回应他,这却是他第二次向凌解春开口陈述他与慕容环的婚事。
这应该耗尽了他莫大的勇气,血色又慢慢爬上他的脸颊,移开眼去,不敢再看凌解春。
可通红的耳根出卖了他。
“我知道。”凌解春温声道:“我一直都信你。”
“但是。”凌解春严肃道:“在这桩婚事最终解决之前,还请霜序恪谨守礼。”
他又不是木头,被沈萧辰折腾了一番,还能毫无感觉。
毕竟他现在想起来,都自觉酒酣耳热。
这与其说是约法三章,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凌解春无拘无束惯了,可不喜欢这种被动受折磨的感觉。
沈萧辰怔了一下,继尔恼羞成怒道:“你觉得什么?”
“你觉得我喜欢你?”沈萧辰冷笑道:“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说不气是假的,凌解春暗暗安慰自己,今日看在他遭了这么大挫败,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不能同他计较。
凌解春苦大仇深道:“是,是我自作多情,是我长相尚可,身材不错,有三分……哦不,有半分入了殿下的眼,才惹得殿下忍不住对我上下其手。”
沈萧辰被他怼得哑口无言,再次别扭地撇过头去,脸色乍红乍白,煞是好看。
他怎么能将这种事,这么直白地在这天地四野中脱口而出?
“我们不谈这个了。”凌解春到底舍不得招惹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打算回京……请陛下主持公道么?”
主持公道?沈萧辰在心底冷笑道,这世间哪有公道可言。
“那你和沈凝霜,陛下会信谁?”凌解春也不再看他,垂下头,以手支颐,静静地望向无尽苍穹。
这是凌解春第一次当着沈萧辰的面试探天家的父子关系。
沈萧辰沉默下来。
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凌解春知道他听懂了,叹了一口气道:“你确信……”
他扭过头来看向沈萧辰:“……确信太子之死,做得天衣无缝么?”
沈萧辰目光一闪,强自镇定地与他对视。
凌解春却无端感受到了他的微妙情绪,低声道:“你瞒过了天下人,陛下也不会相信,对么?”
沈萧辰避开他的目光。
凌解春观他神色,也不再咄咄逼人,只轻声道:“如果再有第二次,陛下也不会再保你了。”
沈萧辰在宫禁之中杀了太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无破绽,老皇帝或许出于私心未予追究,但绝对不可能再对沈萧辰毫无戒心。
一个连太子都敢杀的皇子,任哪一位皇帝、父亲,都不可不心无芥蒂。
况且,他还一而再,再而三的逾矩。
这次卫州之行,便是老皇帝给他的一个试探。
而沁水决堤,至少明面上有错的是沈萧辰。
呈到御前,一个弑母杀兄的孽子,一个心爱的儿子,老皇帝会保哪一个?
“我未曾想过让他主持公道。”沈萧辰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再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