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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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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这个世界,是由一系列如果构成的。
如果十年前泽村荣纯没有把那张照片送去参加影展,御幸一也就不会见到那座火山,也就不会想拍一部关于火山的片子;如果那天没有跟仓持一起喝酒,没有在谈话间提出想要拍火山,他就不会真正认识泽村荣纯;如果他没有认识泽村,他就不会知道关于这座岛的一切,也就不会在这儿坠入爱河。一切皆有因果,而一切因果皆有始终,像那座随时会从地图上消失的小岛一样。
纪录片获奖之后重播过几次,然后很快就跟那个命途多舛的太平洋岛国一起被暂时遗忘了。唯一让他庆幸的是,那座岛为他们建立起来的联系由始至终都没有断。他的公寓变成了某种流浪小动物收容中心,这没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小动物回来呆的时间太短,这里空着的时间太多,可他总是生活在不知道小动物何时才回来的不安里,别离而滋生的某种心情像荒草在废墟里疯涨。
泽村不在东京的期间(这是一年绝大多数的时光),他不定期收到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明信片。老是寄到的办公室,导致仓持不断朝他投来怀疑的目光,你特么狗胆包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跟我后辈开始卿卿我我。明信片都是泽村拿自己的照片印的,上面写着些有趣而不痛不痒的旅游指南风土人情野外见闻,唯独重要的事情从来不写,比如说什么时候回东京,总要留到飞机降落后一个小时发的邮件里才写,完全不让他做好工作上和心理上的准备。
泽村每次回来都不会空着手。玄关鞋架上的小纪念品已经放了一大堆,有几个奇特的图腾,大多数是动物,光是熊就有三种,几乎让他的鞋架变成了野生动物园。多数时候他会阻止泽村邀请仓持,他们就窝在御幸家看着电视或者夜景,喝啤酒聊天。他们聊天的内容,听着像两个宇宙人定期交换关于对方星球情报。他对泽村讲某个一个明星来参加他的节目的时候居然敢摆架子,结果被他狠狠教训了的事情;泽村跟他讲在澳大利亚拍照的时候被一群袋鼠追着打最后被几个路过的土著人救了的故事。但其中也有些可以预料、尤其期待的内容,因为泽村几乎每年都会在那边做义工兼向导。这小子就像当地居民一样,早已习惯和火山飓风海啸生活在一起了。
“上次遇到几个亚洲人,说在一部日本拍的纪录片里面见到过我。还说特别想到那个快消失的岛去看看。天呀快看这个四眼,一张得意的表情快要藏不住了。”
“哪有哪有。你自己不也是嘛,照照镜子。不过都几年前的片子了啊。”
“下次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呢?”泽村一边抬头看天花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愣住了。
“潜水,不是说要我在那教你潜水吗?”泽村反而自己先把话题岔开了。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会游泳。”他毫无底气地争辩。
“天哪,制作人先生比想象中还要没用啊!不过不会游泳也能潜水的。”
泽村离开后,过一段时间,御幸又把小岛的事情暂时放回记忆的藏书架里。城市的繁忙永无止息,但季节的流动仿佛在这儿凝固了;即便有风,风里也没有丝毫天空与大地的讯息。那天上班刚好没有开车,刚好路过了公园,刚好刮来一阵带着甜味的风,抬头看到樱花树上的花苞开始绽放,才发觉又是一年早春。不知怎的,这一刻他突然记起了好久好久以前泽村跟他讲过的故事,忙碌的狐狸,把所有的宝贝埋进洞里,回头的时候再也找不见了。
这天,泽村破天荒地给他寄来电邮,邮件里第一行就说明,因为明信片用完了。于是他马上知道,这封邮件不过是代替明信片而已,没有什么重要的讯息。泽村写道,他在离他们相遇的岛几十海里的另一座岛上,这座岛上有一座死火山,有两个百来人的村庄;这里盛产椰子蟹,这种螃蟹以椰子为食,肉味及其鲜美,是岛民的重要生计来源。昨天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潮,螃蟹们全都跑出来,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沙滩,挂满了椰子树。但是岛民没人敢去抓螃蟹,他们都说过这景象过于奇特,百年未遇。
小憩时间。他喝着咖啡,想了一会儿阳光下的椰子林里螃蟹成群结队上树的场景,觉得奇特又滑稽。
在那时候,他不可能想得到这些异象还有其他的意义。
晚上是新节目的现场直播,他在演播室守着。到了九点半钟,有工作人员进来说要插播一下地震情报。全国都有震感,三到五级不等。这简直家常便饭。御幸想起刚在在演播室里,也感觉到头上的聚光灯摇晃了几下,他没有在意;但如果他这时正在家里,他会看到家里鞋柜上那排小纪念品都东倒西歪,那个场面,难以形容的压抑。
又过了半小时,直播结束了。刚好是晚间新闻的时间。御幸准备回家时在走廊上碰见了往新闻直播间送稿子的后辈。对方一见他就说,刚才的地震……后半句被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过的声音盖过去了。
你说地震怎么了吗?他主动问。
是超大地震呐,震源在南太平洋,好像就是副部长做过纪录片的那个地方。
御幸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跟进了新闻直播间。头条新闻便是南太平洋梅拉尼西亚群岛附近海域发生里氏八级大地震,引发大规模火山喷发以及大海啸,瓦努阿图等太平洋岛国受到严重的影响,具体受灾情况和遇难人数依然不明。
听到这里的时候,御幸再一次想起了罕见的大潮和爬满椰子树的椰子蟹。
新闻头条也就讲了这么几句话。于是御幸掏出手机继续翻找网路上的英文新闻。他发现自己的手不知怎地一直抖个不停,几乎打不出完整的字串。网上没有多少新消息,全世界的地震局用冰冷的语言描述着,这次地震早就已被预言,当地的板块一直多么不稳定,哪个板块和板块摩擦碰撞,震源有多深。渐渐地,他看不到那些文字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就站在黑暗的海滩上,海浪的呼啸声和火山的轰响塞满了他的鼓膜,背后的火山喷出血红的熔岩,像地球的动脉破裂;黑暗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将他从直播间卷走。对此刻身边的摄影棚发生一切,御幸都失去了知觉;他所知道的,能理解的仅有这么一个未确认而既定的事实:
五年前他和泽村相遇的这座小岛,再也不存在于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