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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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你知道这是一场梦。醒来的时候就像融雪，不在记忆里留一丝痕迹，但那份比你的记忆久远得多的熟悉感，每夜都在慢慢渗透进生命的土壤里。
她知道自己一定在哪见过这么漂亮的金色。像阳光化作的丝线一样美丽的长发，捧在她暖和的手心里。执一把桃木梳子，顺着发丝的轨迹，从发端轻轻梳到发尾，再回到原先的位置，重复那轨迹，细密耕耘。哥哥的头发梳起来那么顺，虽然他总说因为染发的缘故发质变得不太好，蓄得太长了，发尾开衩厉害。根本没有这回事。显然一直都在精心打理。太好了。梳好头之后一起去哪儿逛逛好吗。
夜晚的博多区五光十色。运河里倒映着霓虹的影子。哥哥穿着最喜欢的红色的裙子，像小鹿一样修长的腿，配上白色坡跟鞋很好看。金色长发垂到了腰际，是不是比原先长一点了？哥哥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没有说话。
路的尽头没有灯了。没关系。只要牵着哥哥的手，上哪儿都不怕。可是哥哥上了一辆大卡车，说我一定会回来，就消失不见了。那时候哥哥还没有金色如瀑的长发，自己也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矮小的女孩，怎么跑都跑不快，追不上把哥哥带走的那辆车。哥哥说一定会回来，但这里太暗了，如果他找不到路了怎么办？想着想着，黑暗中就变得一片通红，像要把黑暗撕出一道口子一样，红宝石一样的晶莹剔透的火光。可是哪儿也不见熊熊燃烧的火焰。对了，因为那火焰就在自己身上。是自己燃烧了起来，虽然有点难受，火苗像蝎子一样撕咬着肌肤，啃蚀着血肉，但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看吧，多亏了这引路的火，哥哥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踏着白色坡跟鞋，红色裙子是火焰的颜色，蓄着那长长的金发。不怕了，侨梅。我回来了。哥哥温柔地微笑着，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揽过她的后脑勺，将她轻轻拥进怀里。
不。请放开我，哥哥。
你找到我了，已经够了。
不要让火烧到你身上。
还有人在等着你，哥哥。
火苗像藤蔓一样开始慢慢生长，迁徙，攀到哥哥的身上。肌肤上疼痛开始消失了，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像要填补这痛苦一样。火焰从她身上离开了。带着哥哥的身影一起离开了。她宛如没有温度的火焰拥在怀中，火焰里蹦出宝石碎屑般的火星，比在河边看到过的烟花还耀眼。
“小梅——？”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空间像个黑暗又狭窄的铁盒子，却弥漫着令人熟悉的安心感。皮质座椅的味道，还有些微明太子的气味。像在师父的车后座。
“做噩梦了？”
马场给她递来一瓶水。
“不记得了。”
她坐起身的同时突然缓过气来。有好多问题想问，师父为什么会跑到福津来，自己怎么会在师父车里睡着了，自己原来好像在神社看到了什么东西。
马场的神色担忧又温柔，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虽然不记得了。
只知道又是那个梦。每一次，每一次醒来，都有如被剖开胸膛、掏出心脏，胸口痛得喘不上气，像被拽出壳的软体动物一样，难受得蜷缩成一团，嚎啕大哭。
5.2
好吧。马场说。
之后要拜托的事情再算。五年份的明太子提前付清的话……
林宪明那时候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来个再变态的要求也不怕。
“林酱把自己借给我一天吧。”
“哈？？”
“怎么了，这惊讶的反应，以为我会讹诈你趁机提什么变态的要求吗？”
“不是吗？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不过这个要求也够奇怪的。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
马场笑嘻嘻地跟他解释说，借一天就是这天答应他各种要求不要想别的事的意思。一天就是24小时，从早上起床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整整一天。那天到来时，林如临大敌，早早就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屋子里到处收拾，然后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化妆。九点还差五分钟的时候马场居然还在睡，他再也憋不住了，直接去掀他被子。
早啊林酱。
被掀了被子的马场迷迷糊糊拽住他的手腕。穿得这么漂亮，一会还怎么去玩投接球啊？嗯那就去看电影好了。然后去水族馆。
一开始他以为马场准是睡糊涂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算了等他后悔了再提醒他也不迟。但是马场刷完牙换上跟平时差不多的衣服之后还清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话，还接着往后补充。去看电影，然后去水族馆，再去林酱喜欢的甜品店吃松饼。然后下午晚一点的时候去打击练习场出出汗，再公园去玩投接球。
“这样就可以了？”
看了电影逛了水族馆之后按照原计划坐在甜品店里，林实在忍不住了。自己这是在干嘛。
“一天还没过一半呢。林酱你急什么。”
“我怎么急了……你不喜欢甜食，抹茶味的总该可以吧。”
“试试看好了，吃不下就交给你啦。”
但说起来，这么安排下来一天似乎过得很慢。平时完成任务就回家爆睡，睡醒了打扫卫生看肥皂剧，那家伙出去练习挥棒有时候大傍晚才晃悠晃悠着回来，一天好像一晃就过去了。这个早上有三天那么长，不说别的，除了身边这个人以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事情。好像整个身心都扑在对方身上。
“原来这就叫……约会啊。”
“对吧，很有意思吧。”
坐在桌对面的人撑着下巴微笑着看着他。他看着马场那张有趣的脸，还能想到这个男青年看恐怖电影时吓得抓着他的胳膊不放的模样。
“很有意思。太蠢了。”
他不知道马场现在正看着他忍俊不禁的模样，也在回想着他在水族馆里一边摸水母一边像猫一样兴奋得活蹦乱跳的样子。
然后约会完了就应该是那个吧。
林一边卸妆一边想。卸妆完了马场刚好洗完澡出来，轮到他去洗澡。晚饭是在外头吃的烤肉。吃完后换一家喝了点小酒，然后回家窝沙发上一起看了一场职棒比赛。马场也没再提更晚一点的安排。也许一天就这么结束了，也许重点还在后头。林就这么被这些胡思乱想纠缠着，洗完澡出来已经差不多到了半夜。
“这样就可以了？四年多份的明太子，就付清了？”
马场似乎坐在沙发上等他出来，听他这么问的时候表情一直沉静。刚想开口说什么，又收了回去，笑嘻嘻地改了口。
“不然呢，你觉得我还会想怎么样啊？占你便宜吗？”
“好吧，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了，下一个。”
“干嘛啦这失望的语气，期待我抱你吗？”
“抱………！？鬼才会期待咧！”
在林满脸涨得通红几乎顺手抡起扫帚朝他揍过去的时候，马场从沙发上起身，大步走上前。
“今晚可以抱你吗，林酱？”
他问完之后就把没来得及反应的同居人搂进怀里。那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如果是像哄小孩一样的拥抱，林一定会马上把他推开。没什么比还被这家伙当成小孩更伤自尊了。但那并不是。也不是渴求他身体的拥抱。马场给他的是个郑重而深情的拥抱，几乎让他在那怀抱里哭出来。这家伙的肩膀怎么这么宽，为什么这么暖。
“你说的，是抱着睡的意思吧。”
“就是抱着睡的意思。”
“可以。今天借给你，说好了的。”
这样就可以了。
林酱总想着要怎么报答我，老想着为我做什么，虽然嘴上封得严严实实的但是心里老是一刻不停地想着，我知道。这些我都都理解。但是没关系的，林酱。
因为我也要感谢你。
应该这么说，是我要报答你才对。
那一天，谢谢你来找我。
谢谢你找到我。
和你相遇是多么多么美好的事。
虽然也稍微想过，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熄灭他身上的火焰，把他留下，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拥抱着的时候，觉得他身上那么烫。好像在燃烧着。会一直燃烧下去。于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只不过，是像烟花一样，在最绚烂之时，坦然选择消亡，隐入黑暗之中。见证过他最美的时候，成为他命运的一部分，也何尝不是幸事。他也何尝不是自己命运的一部分。
6.1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马场告诉她，自己看到她留在事务所的案子资料，背上的刺青突然痛起来，总觉得自己好像也在神社落下过什么，于是丢下了山笠祭的练习，大傍晚的开车过来。他爬到了不动神社，看到小梅靠在石阶旁边睡着，就把她背了下来。
神社有一条路通往山顶，有被石灯笼点亮的千本鸟居，对吧？
没有。马场摇头。我看到的山顶是漆黑一片，只有一条普通的山路，没有石灯笼也没有鸟居。
她不相信。她重新描述了一遍，一盏一盏亮起来的石灯笼，像开满彼岸花一样延伸到山顶的红色鸟居群，在石阶上和她擦肩而过的人，迎面走来的提着灯笼的人，还有山顶清晰可见的红色火光。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开始发抖。马场耐心地听着，给她递来一盒面巾纸。
“『那是什么火光？烧什么东西的火光才能如此迷人？』『那是天蝎火光』。”
马场的话让她怔住了。
“对，是天蝎火光。为什么……？”
“是童话故事。宫泽贤治的书，小梅应该知道吧？一只蝎子为了献祭自己最后的生命而祈祷，燃烧起来的故事。小时候觉得是个很难理解的故事哩。”
牺牲的火，永远燃烧着，永远不会熄灭，只会从一个个体，降落到另一个个体，有如这世间的伤悲，永无止息。
白天的时候，她再到那山上去。这回跟马场一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似乎都已经是无法踏上那千本鸟居的阶梯之人。但亦有常世之路，树影掩映之下，能眺望大海和山林的石阶，将虔诚之人引往寂静的山顶。经过不动神社的时候，她仍然依稀想起昨夜见过的石灯笼和鸟居，以为只要走进去，一切就会结束，像一场如梦的剧场终幕。此生的一切恍然如梦般美好，不知何时在黑暗中醒来也不足为奇。换回来的话，一切就能恢复原状，师父的刺青也不会再痛。可是那个提灯笼的人说，她不该步入这里。已经踏入过神境一次的人，命运再也不可改换，只能到别处寻找答案：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到博多来，为什么会遇见师父。
马场一直走在她前面。隔着衣料，她依然能记住那枝垂在他肩上的梅花的位置。他回忆起的事情或许比她更多。马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说，找到你了。寥寥几个字，越是咀嚼，越是难以忍受，其中一切细小的错位、精致的误差，或者命轮一次巨大的逆转。这是他“被人拜托过的”重要的事情。正因如此，自己才会在这里，才会到博多来，才会遇见这个人，才会和他一起找到这里。
山顶废旧的石龛里面，没有像红宝石一样剔透的天蝎火光，只有像荒火一样没人照看的一团篝火，在他们的视线之上，微弱地燃烧着。
“我好像明白了。”
马场回过头。火光落在女孩的眼睛里，化作星光一样的闪烁。
“要找的东西，存在的理由，已经不需要再继续找了。自己已经可以一个人生活下去了。”
“原来总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可是，原来是这样。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博多区，我的家人在这里，我想一直留在这里，可以吗？”
师父笑着，伸手摸了摸她顶着棒球帽的头。
“找到了，太好了。嗯，晚上回去看烟花吧。”
6.2
准备工作很简单。契约者背上要刺上蝎和红莲的纹案。林把头发披下来，也掩不住背上那一大片像泛滥的火海一样的红色。这是交换之人。而托付之人身上也要留下契约的刺青。马场选了在右边肩胛骨的位置纹上一枝梅花。
林之前跟对他说过，他们兄妹俩的名字里都有梅这个字，跟日语里的意思一样，是梅花的意思。
他们开着车到神社。穿着平时的服装，也没有带行李。就像送林出远门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实感。更何况只不过是再去一趟不久之前去过的神社。登上石阶的时候太阳在下山。夕阳下林的身影好像在无声地燃烧一样，透明地闪着光。
在后山等到夜幕降临之后又过了很久，石阶两边的灯笼才亮起来，被灯火照亮的红色鸟居，像一条延续到天边的火焰之路，在那顶端，红色透明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映得通明。
“就送到这吧。”
林说话的语气就像“我去去就回”。他的心情轻松，有些许不可思议。曾经思考过太久，权衡过太多的重要决定，执行时竟意外的轻松。
他知道，全是因为有这个人在。
“好吧。路上小心。”
“嗯。我过去了。”
像平常道别一样。马场看着他一步步踏上台阶，看着他几乎一步一回头。
“别杵在这等了，笨马场！”
“林酱——”
石阶底下的那个人大声朝他喊道。
“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回来也没关系的——”
你在诅咒我失败吗。想这么反驳回去，但还是作罢吧。
会失败吗？
不知道啊。
失败了的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时钟拨回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你从打击练习场回来看到家门开着，脏又乱的事务所沙发上窝着一个不请自来而毫无紧张感的客人。穿着漂亮的红色短裙和高中生制服似的上衣，金色长发披到肩膀，妆容精致，声音却很低。
我是来保护你的。这个陌生人会这么说。
而你呢，你会不由分说地举起球棒向不速之客挥过去吗？
还是说——
找到你了。
FIN.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