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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3.1

      他右边肩胛骨的位置,纹着一枝梅花。

      是那天她替马场善治包扎伤口的时候偶尔看见的。墨色的枝头上,梅的花瓣像火焰里久炼的朱砂。像她那天在最接近地狱的时候看过的,之后在世界上再也没找到的颜色。仅是轻轻一瞥,心头便被紧牵着,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啊,那个呢,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就在了。该不会是胎记吧?”

      马场敷衍人似的语气有时候听起来特来气。

      怎么可能。不管怎么看都是刺青,而且是千锤百炼的纹身师才能作出的艺术作品,没有任何赘笔的巧工。是吗?马场听她这么说的时候似乎很高兴。

      “特别允许你摸一下。”

      “……不要。为什么要摸你。完全没有兴趣。”

      “那就好,被碰到的时候有时候还是会痛的。”

      像伤口一样的美丽刺青,说起来就好像那个人甘心背负的命运的契约一样。她知道马场身上背负了许多东西,看得见或看不见,他说或不说,他不断挥动的沉重的剑也斩不断,只能收进鞘里,不至于让自己噩梦里的黑雾侵蚀周边人的生活。

      马场的故事,还是以一次差点发生的意外为契机得知的。整理侦探事务所里那间最脏乱差让人无法落脚的卧室时,差点不小心把屋主的宝贝给丢掉了。一颗旧得表面泛黄剥落的棒球,怎么看都是个没来得及处理的可燃垃圾。

      把那颗球掂在手里的那一刻,却忽然觉得有另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结果马场去附近的打击练习场挥棒回来,还看见她杵在一堆收拾好的垃圾中间,握着那颗球发呆。一开始还很生气,怎么能乱碰别人重要的东西,但是听她道歉又说了事情原委之后,马场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口气。

      小梅是不是从小就灵感挺强的?

      啊?灵感是什么东西?

      看你好像对一些寄宿着思念的物件挺敏感的。

      一开始有点不敢相信。马场将那颗旧了的白色小球背后的故事如实告知她这个外人。自我剖白是这个男人最不愿做的事。马场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好像以前有过类似的情形,小梅跟这件事是有关联的,所以自然而然就能对她说出来。这时候他们不是雇主和兼职,不是师徒,也不是老板和助理,不需要特地敞开心扉什么的,就像家人之间在一起回忆同一件往事一样平常。

      类似的情形,她也有同感。像玻璃里混进了气泡般,以无形之物隔断有形的奇异感,至今都没有从事务所里消散。那是在她第一次踏进这家事务所的时候,就对马场说,总觉得这里好像少了谁,少了什么。

      可是。

      虽然少了什么,却充满令人安心的气息。熟悉感和陌生感交融着。像抚着生命的根系一直到那源头一般。好像以前来过,像那时候一样喜欢着这里。

      这天听到师父说这颗棒球的事情时,忽然就明白了。我们的一些开始和相遇,总是和死亡紧紧联结在一起的。

      马场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她的紫色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更正道。

      应该说,死亡也是开始的一种形式,是它的一部分。我们生命的时间不是不断生长分岔的树枝,而更像是一个圆环。

      3.2

      在一开始,林宪明也更偏向让自己摆脱那些想法,真正地接受过去的不可改变。在华灯初上的博多区走一走,吹一吹让热浪散去的海风,去大卖场买一堆换季打折的衣服,去网咖逮某个蘑菇头,再到源造大爷的屋台去吃一碗拉面问问有没有新任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已经饱和、多相平衡的溶液里再也不必添进多余的物质。有时候轨迹稍有偏移也会很快被一股向心的引力掰回来。马场善治就在那个引力的中心,就像源造老爹对他说过的,拉面团就是身为队长的马场凝聚起来的。

      隐退的老杀手,目睹过太多人世间的流离悲欢,唯独对马场和林的故事至今依然唏嘘不已。

      你知道那天马场看到被拷问的你的假照片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吗?

      林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他说的是那一次。他还记得那次马场不知道怎么回事慌里慌张穿着追山的装束光着腿就跑过来。他还记得马场发现他还活着的时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着了地似的表情。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我说,现在去已经太晚了。而马场说,这跟他是死是活没关系,把林酱一个人留在那他会寂寞的,我要把他接回来。

      欸……那家伙是这样说的啊。

      表面上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有一瞬间,心里却好像有什么熔化了,热得难受,眼睛里差点冒出汗来。

      是那个人的温度吗。像燃烧着的冰川一样,沸腾的温暖深处好像藏着一个无法解冻的核。那是不可消解的悲伤和愤怒,无法释怀的过去,都由马场扛在自己的肩上,只藏在自己的心里。

      仔细想想,那个人好像一直都不是为了改变某个结果而行动的。就像他把自己捡回家的那天。在林看来,那是一切的结束,是自己生命意义消失之时。但是马场把他的终结,变成了一个新的开始。死亡不代表着结束,不代表联系的断裂,只是生命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所以不管是生是死,也要把他接回来。就像一开始用五年份的明太子的报酬把他硬接回家一样。

      没有比那更温柔的存在了。

      暸解了这一切的时候,才最终算是澄明了决心。

      4.1

      快到山笠祭的时候,马场侦探事务所接到了几个相似的委托。几个委托人都说在好像把什么东西忘在了宮地嶽神社,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几个人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最近刚从大病或事故中恢复。林侨梅第一次听说那个地名,查了查,不远,就在附近福津的山上,从博多站乘电车就能自己过去了。

      每逢这个时候,师父都不接任何委托,杀手和侦探的工作全都丢在一边,天天穿着兜裆布去练追山,半夜喝得醉醺醺才回来。早上来上班的时候,有时候看到事务所老板就倒在沙发上睡,地下是七横八竖的啤酒罐。

      他干嘛不回床上睡?她一边纳闷,担心这时候有顾客上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马场特别喜欢赖在沙发上。有时候看上去以为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实际上只是一直盯着电视屏幕发呆。这时候的他好像陷入了另一个世界,都无法上去跟他打个招呼。

      她跟马场说了自己调查这件事,得到了请几天假的同意。在大学学的民俗学刚好派上了用场。当地传说,神社起源,神隐事件,祭祀仪式,她把图书馆查的资料复印好,带回事务所整理进档案架。出发的当天,她一大早就来到宫津,在神社附近的居民区打听了一圈,直到下午都一无所获。

      精疲力尽地坐在石阶边上,她忽然回想起传说的内容。仪式是在深夜火光最明亮的时候举行的。

      夕阳开始下山的时候,她沿着参道开始往上走。现在是这儿一天最美的时候。从宮地嶽神社参道上能看到夕阳下的玄界滩,黑黢黢的树丛之间,海面上犹如燃烧着一团火。她看得入了神。一阵风刮过,丛林发出千万风铃的鸣响,风掀掉了她的棒球帽,被压着的长发披散下来,随风拂动。

      天色越来越暗。游人都沿着同她相反的方向下了山。越往上走,人越稀疏。可她没有一点折返的意思。绕过有5吨重巨大注连绳的御本殿,有一条小路通往奥之宫八社和后山,离山顶还有一大段路。她在御本殿等了一会儿,等到天空中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了,才继续往上走。路上唯一的照明来自手里的电筒,和神龛两侧挂着的纸灯笼。绕过不动神社的时候,她远远看到山顶有透明的红色亮光。

      所有文字记录里的仪式之名都被抹去了。只记载着要抵达山顶永远不熄灭的篝火。

      传说本身过于荒谬。这世上哪有什么不熄灭的火?

      山路在她眼前变换了模样,石阶两旁的石灯笼亮起来,一盏接一盏,这里原先不过只有数十座鸟居,却随着灯火现出常世不可见的模样,成了一路蜿蜒到山顶的鸟居群,像京都稻荷大社看到过的千本鸟居,又像被彼岸花点燃的通往异界的路。

      不能往那里去,那是有去无回的门。可那条路在唤着她,让她几乎无意识地迈出了步。踏上台阶的时候,有一些人与她擦肩而过。都在往山上走。她没有在意,也没注意到迎面走来一个提着灯笼,神官模样的人,在她面前停下了。

      你是谁?

      她忽然回过神来。梅。她答道。我的名字是梅。

      你不应该来这里。

      这是命运交错的路口,你不应该再次出现在这里。

      说起来,小梅的名字的那个字也是梅花的意思吧?

      第一次发现师父背上刺青的那天,马场一边披上道场修行时身着的白袍一边问道。洁白的衣布藏起了他背上的红色花朵纹案。只在寒冬里绽开的,有着火焰颜色的花朵。

      嗯。是妈妈很喜欢的字。

      我记得妈妈说过,我们家出生的孩子,名字里都有这个字。

      我不该在这里,那我应该在哪儿?

      我为什么会存在?

      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我?

      4.2

      在福冈待过三年多的时间里,这是林宪明第一次看樱花。

      看与看见是不一样的。他当然曾经从樱花树下走过,看到过樱花,但并不代表着他在看。那天天气晴好,他和马场难得一起出门去采购,回来的时候一人拎着两袋明太子,抱着一大包卫生纸,只想低着头赶紧走回家,马场却在半路驻足了。

      “今年的樱花开得真好啊。”

      顺着那家伙的声音的往向,林也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粉色与白色的花瓣,犹如阳光的鳞片在闪烁,舞在蓝得通透的天空里,落在粼粼的水面上,化成花瓣的河川。

      “嗯。真好看。”林说。不知不觉微笑起来。

      秋天再走过同一条路的时候,他也抬头看了。樱花当然是看不见,叶子也差不多要开始落了,最后只会剩下黑黢黢的树干。花的生命是最短暂的,不出几周就会凋零,但这并不是终结,待到又一个四季轮回,第二年的春天会再度绽开。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天空下。

      篝火的话,只要有守夜人,就能永远燃烧着。

      他在山顶上,看到过永远不会熄灭的篝火。为那样的火守夜,该是多么寂寞的工作。

      “五年份明太子的契约,现在还剩下四年零五十天吧?”

      吃晚饭的时候,林问道。电视里播着职棒最后最重要的赛事。不过不用看到最后也知道马场的本命队是无缘联盟冠军了。马场看得并不是很专注。电视只是用餐时间的背景音而已。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一起做着同一件事情,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小菜或者酒,这是家人在一起的最重要的时光。和林久违的记忆里的家庭生活有点不一样,但本质上是相同的。

      “嗯,大概是吧?”马场回道。

      “可以提前支付吗?”

      “林酱?”

      马场放下筷子的时候,林依然只是平静地看着电视里的比赛转播。他知道马场一定会问,比如说,林酱要去什么地方吗?或者像这样试图阻止他:

      “如果我说不能提前支付的话呢?”

      “只能继续问你了,‘拜托了,马场先生’。而且因为其实还有别的事情要拜托你,这么算下来就永远都付不清了。”

      即使决心已定,林依然认真地为这点小事在烦恼。马场无奈地笑了笑,替他收起手里的碗筷。

      “像这样就好。一直扯不清,联系就会一直在。”

      这回反而换那个决心已定的人犹豫了。

      “我以为会遭到强烈的阻止。”

      “你希望我这么做呀。”

      “大概不希望吧。”

      “我也知道这没用,林酱是阻碍越大斗志越强的类型。”

      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始或者结束。都是命运本身的一个小小的换乘。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乘上列车出发,然后在同样的地方换了车,才会有了另一种不同的邂逅。比如说我和你,我们都在博多站下了车,才会像这样,一起坐在这个事务所的沙发上。而另一些人,和我们同行过的旅伴,我们曾以为会一直与我们同行到终点的人们,反而在更早的时候就和我们告别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若是注定的离别,那么即便和那人换了票,也不过是用新的悲伤,来交换旧的悲伤。

      尽管离别的事实本身不会改变,但乘车的人还是不一样了。我想让她在博多站这儿下车。虽然不能亲口告诉她,看吧,这是哥哥最喜欢的城市,在这里的生活,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那林酱呢?林酱会变成什么样?

      不知道。可能会在遇到你们之前死掉,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总之就是会变成跟你们无关的人。

      我觉得不会哦。因为这么说来,我已经是林酱的愿望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他知道,很小的时候和父亲一起讨论过宫泽贤治的故事。

      父亲说过,蝎之火是感谢的牺牲。

      只有被珍惜着,被爱着,并懂得了爱的意义的生命,并怀着感谢的心情以及将它交还的决意,才有交换的价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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