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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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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以後,拒絕了同事共進晚餐的邀約,一個人騎著電單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一隅穿梭。車道兩旁早已閃起昏黃的路燈,此時正值道路高峰時段,她在密不透風的車陣中鑽了好久才鑽出來。
早上在醫院受了氣,心情有點煩躁,暫時還不想回家。把車停在一個廢棄的小公園外,提著剛買的貓糧走進去餵浪流貓。
幾隻小貓在她身邊徘徊了片刻,確定她無害後,才試探性地舔了口食物。更多的貓被吸引過來,一時間有七八隻顏色不一的貓兒圍在她腳邊吃起了貓糧,喉嚨伴隨著進食的動作發出心滿意足的啊嗚聲。
不遠處站著一隻全白的小貓,警戒地看著她,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樣子。她被這小東西的神態給惹笑了,這樣的神態……讓她想起一個很久不見的人。
慢慢地把一罐貓糧遞到牠前面,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親切一點。身為護士,經常要跟病人打交道,這個對她來講一點也不難。果然小貓很快就放下戒心,很安心地享用起大餐,偶爾抬起一雙濕亮的大眼睛看看她,然後又埋頭大吃。
她輕輕地摸著牠雪白的皮毛,心裡柔軟得不可思議。柔軟到……讓她想起少女時代的那個愛哭愛笑的自己。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只記得,從某一天開始,她漸漸地學會對不喜歡的人也報以微笑,再也無法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一個人,關起心門不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把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仿佛這樣就不會再受傷。
可是回頭一看,那個一直想要用力保護的純真的自己,卻早就死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像一滴來不及拭去的淚珠,還沒滑落便已蒸發無蹤。
摸摸自己微勾的嘴角,真是……久違了。
他們是同班同學,第一次見到他,她一手抱著一大疊書,另一隻手拿著早餐,嘴裡還叼著盒牛奶,就這麼狼狽地闖進他的視線。尷尬地朝他打了聲招呼,她趕緊找個位置坐下,手忙腳亂地做起未做完的功課。
其實那時候對他沒什麼印象的,真正注意起這個人是班上有一次組織唱K,她剛好坐在他隔壁。班上有人勸酒,她不會喝,好不容易偷了個空,趁大家不注意倒了杯綠茶好掩人耳目。護理系通常女多男少,他們班就六個男的。大家不灌他灌誰?也不知他是有意無意,竟偷天換日地拿了她那杯綠茶喝個精光,害她一晚上都沒東西喝。
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他整個人歪在一邊。她見他躺得不是很舒服,便客套地對他說可以出借自己的手袋讓他枕著。他看了她一眼,也沒跟她客氣,抓過她的手袋當抱枕睡得東倒西歪,臉皮之厚無人能敵。回家的時候還蹲在路邊大吐特吐,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見他可憐,在大家站得遠遠的時候,她忍不住給他遞了張紙巾,事後還請他吃糖果。
其實他在班上的風評並不好,具體原因她不清楚。但她相信要判斷一個人好不好,還是要經過相處過後才知道的,一開始就對人家抱有偏見未免有失公平。
而且……他的眼神,讓她無法拒絕。
沒人發現,他在求救嗎?
聖母。
她的好朋友曾經這樣罵她。你沒看錯,是罵。這年頭,擁有聖母光輝並不是什麼崇高的品德,相反的,還會被人家罵愚蠢。
之前也有過一段純純的初戀,可是那種感覺並不強烈。可這次,她想她是真的一頭栽進去了。她知道有很多人不能諒解,為了他,她甚至跟昔日的好友反目。生平第一次,愛一個人愛得那麼義無反顧。
收回遠思的目光,她低頭一看,發現貓兒都已經散去了,只有那隻白色的小貓還乖乖地蜷縮在她腳邊。
她失笑,這麼容易就被收買了?
輕輕地提起牠,逗弄著牠涼涼的鼻頭。小東西脾氣不好,雙腳一蹬,兇狠地在她手上抓出三道紅痕。
她怔怔地看著那道爪印,連貓兒什麼時候跑了都不知道。
如果……早知道結果會這麼痛,她就不會愛得那麼用力了。
耳邊傳來短訊的聲音。她睜開酸澀的眼睛,手胡亂地摸著床頭的手機,打開一看,是他傳來的短訊。
“陪我去看日出。”
坐在後座,十二月的寒風刮得臉生疼,她把臉埋在他寬大的背上。
“很冷嗎?”他問。
“唔。”她含糊地應著。
他把車速減慢,讓風不再吹得那麼猛。道路上冷冷清清的,就他們一輛車平緩地向著滑行著。來到海皮,兩個人靜靜地坐在長櫈上等待日出。
“你的手很冷。”她碰碰他的手,剛剛他開車的時候就看到他沒戴手套,關節都凍得發紫了。雖然有點害羞,不過還是拉過他的大手,放進自己的羽絨外套裡取暖,並暗暗提醒自己下次記得買一副手套送給他。
偷眼望他,臉上波瀾不驚的,好像她的舉動很理所當然似的。雖然班上的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但其實……他們之間還不是那種關係啊。
“那個……”才講兩個字,就覺得喉嚨有點乾。“那個,你喜不喜歡我?”臉不自覺地紅了起來,他會不會覺得她太主動啦?
他挑眉,似笑非笑地說道:“不告訴你。”
心裡暗惱他的狡猾,但轉念一想,反正都豁出去了,於是一鼓作氣地說出來:“我喜歡你!你願不願意跟我交往?”
他垂下眼眸,臉上看不出情緒。
她屏息等待,半晌後才聽到他略嫌清冷的聲音--
“好啊。”
心裡的喜悅,讓她忽略了他異樣的眸光。
那次的日出並沒有看成,因為是冬天,太陽升起得晚。天寒地凍的,兩個人又冷又睏,便提早回家了。雖然看不成日出,不過兩人之間卻大有進展。
正式交往以後,他有時會邀她去他家吃飯,親自下廚做一些家常小菜給她吃,而她則負責洗碗。他們也會一起洗車,不過每當他看到她穿的裙子,就會搖搖頭叫她站一邊去了。
護理系課業尤其繁重,平時兩個人就一起溫習做功課,他偶爾會忙裡偷閒地載著她去遊車河、看星星,日子過得平凡而溫馨。
鬧意氣的時候也是有的,她不是一個會想得很長遠的人,可是跟他在一起的這段日子,她卻不只一次地幻想她跟他之間的未來。可是,她始終看不清他內心所想,明明很靠近,卻總有一種霧裡看花的感覺。他不是會把愛整天掛在嘴邊的男人,交往那麼久,也只聽他說過一次,那一次還是她死磨爛磨硬逼他說的。心裡總覺得,他不夠在乎自己。但除了這點,他基本上還是對自己很好的。久而久之,她也只能理解為他是個務實的人,不再勉強他說。
那是她第一次,產生想跟一個人一直走下去的念頭。
平安夜,他載她到山上看煙花。
“該怎麼拒絕一個男生的表白?”她轉過頭問他,煙花在他頭頂的正上方盛開,在他臉上投映出五彩的光影。
“有人跟你表白?”他垂眼淡聲問道。
其實是有個朋友正好遇到這方面的煩惱,找她商量,她給不了意見,便想說問問身為男生的他。本來想開口解釋的,但話到嘴邊,又突然想看看他吃醋的樣子,於是就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半晌不講話,突然欺身過去吻她,她有點傻掉,一時之間忘記反抗。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開始對她動手動腳。
她原就是個保守的人,哪容得他這般無禮?一急之下把他用力推了開去。他臉上青紅交替,突然站起身來,自己騎車下了山,把她一個人丟在山上。
她等了又等,也不見他回來,心裡委屈得想大哭。山上又冷又暗,煙花也早已放完了,只餘下幾縷硝煙消散在空氣裡。
如果只是單純的吃醋,會這樣對待她嗎?最近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古怪,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了,總是在給了她一點點甜頭以後,再狠狠地把她拋在一邊。一再地說服自己他是喜歡自己的,只是不懂得表達而已。然而她發現其實自己一點也不懂他。
會不會,從頭到尾,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平安夜,她一個人摸黑走了半個小時的山路下山。
腿很酸,但心更酸。
明明錯的是他,最後先低頭的還是她。
雖然是和解了,但總感覺有什麼東西橫在兩人之間,無法跨越。終於,在暑假結束的最後一天,他向她提出了分手。
“為什麼?”她問得很輕。
“我本來就不喜歡談戀愛。”他說。
那他當初為什麼還要答應跟她交往?
幸福讓人如履薄冰。她記得有人這樣講過。一直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踩得太用力,會掉進那冰冷的萬丈深淵。可終究還是太用力了嗎?不然怎麼會感到如此痛徹心扉的寒冷?
“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忍著眼淚,不死心地問道。她一向愛哭,此時此刻,她卻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淚。
有人說眼淚是女人的武器,可是它能贏取的卻是男人的片刻心軟,而不是一段逝去的愛情。
“我不是一個好人。”他淡淡地說。
我知道!我不在乎!很想這樣大叫,可是喉嚨卻哽咽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就站在街角,毒辣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她緩緩地掏出他送給她的絲絹遞給他,聲音沙啞地說道:“還給你。”
他沒有接過來,只是說:“不用了,你留著吧。”停了一會兒又說:“反正我也送過給其他人。”
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中,她最喜歡的一樣。因為上面繡著她最喜歡的荷花,平時她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可是現在,卻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一樣。
用力地把它塞進他手心,在眼淚掉下來之前,轉身跑掉。
她發誓,再也,再也不要喜歡這個人了!
公園裡有一條石子路。
她脫掉鞋襪,踩上冰涼的石子路。腳心傳來輕微的刺痛,她站了一會兒,等腳適應了,才緩慢地邁出另一步。
以前他們常走這種石子路的,他不怕痛,健步如飛的,一下子就把她遠遠地拋在後頭。她常耍賴地跳上他的背,要他背著她走。
曾經,真的以為兩個人會這麼一直走下去的。
可是,她卻忘了,他們腳下的路並不平坦。他在中途就停下了,留她一個人赤著腳走到血流成河。
對他,有氣有怨,卻始終恨不起來。
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個明明想要別人的關懷,卻高傲得不肯低頭的別扭小男生。這些年來,她隱約明白他當時堅持跟自己分手的原因。
他一直都在騙她吧?其實,他可以選擇繼續騙她下去的,可是他最終還是選了一條對兩個人都好的路。
年少時的回憶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略過,有哭的有笑的,最終定格在第一次見到他時,她一手拿著書,另一手拿著早餐,嘴裡還叼著盒牛奶,狼狽地闖進他視線的那一刻。
她突然感到一種千帆過盡的釋然。
長長的石子路上,她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我們走得太遠,以至於忘了,一開始是為了什麼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