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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追日 ...

  •   草原的春日总是怡人心脾,多子河的水清透见底,鱼儿虾米又重恢复生机。青桑花儿开遍了原野,满眼的靛蓝绵延而去,目光尽头有几个人影。
      王女春日出游,骑着北疆最好的骏马,驰骋在无边无际的疆域。她头上戴着晶莹的红玉坠子,随着马儿的起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奴儿们竭尽全力驾马也追不上绝尘而去的王女,他们趴在马上气喘吁吁,还不忘声嘶力竭地呼唤前方的少女。
      春日的风扑面而来,吹走王女额上的香汗。这春韵正浓,马蹄迅猛,王女巴不得再快一些,好追上西山后的太阳。
      然而太阳不会等她,留给她的只有夸父追日之后的落寞。
      “巴木尔,我又没追上太阳。”王女手中紧紧抓住缰绳,失落地停在太阳消失的地方。
      她的奴儿巴木尔好不容易追上她,见她如此沮丧,只好安慰道:“王女,您的马术日渐精进,总有一天您会追上这太阳的。”
      “是吗?我听闻前朝章霄和狄秋两将军有张弓射日之能,我虽成为不了他们,但若是能追上我的太阳,让它日日伴我,这样我就不会害怕北疆的黑夜啦。”王女失望地笑道,北疆的黑夜充斥着狂风狼嚎、烽火号角,她总是能在半夜被刀戬声惊醒。她从小就幻想,如果北疆没有夜晚,那么她是不是就会好梦千夜呢?
      “嘿,王女你别气馁,天赟城虽没有章狄两位将军,但有师承二位将军的王上呀,您多撒撒娇,说不定王上就把太阳给你射下来啦。”巴木尔道。
      “撒娇是中原女子的作态,本王女才不会干那种事,我自己的事情不会麻烦父王,迟早我自己会追上我的太阳。”
      语罢,王女潇洒地驾马回城,掀起一路春泥。

      归途中,忽见远方黑暗处人影攒动,不时传来女子的呼喊声。
      王女带着巴木尔暗中靠近,原来是北疆的几个强盗掳来四五个中原女子,正欲行不轨之事。
      侠肝义胆的王女哪容得下这等事情,没等巴木尔反应过来,她就执剑上前与歹徒缠斗在一块。王女剑法凌厉,招招直击歹人的要害,奈何男女气力有别,尽管有巴木尔的帮助,他们还是逐渐落于下风。
      她吃力地抵挡着恶徒的进攻,寻找敌人招势的漏洞。那歹人长刀直斩王女肩臂,她顺势右躲回身,鬼魅般来到歹人身后,长剑迅速刺入那人右背。
      忽然,一支长箭从王女脸边擦过,她身后随即传来刀剑落地的声响。
      王女警惕地看向后方,那欲偷袭的歹人中箭倒地,四周霎时间围上来身穿中原装束的人马将其他歹徒制服。
      她循着来箭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是一手执长弓身骑白马的清俊男子,那人眉目似清晨的远山,目光如同夜间星烁,即便在黑夜之中都能感受到其身上散发的那种本不存在的光芒。
      那是王女第一次见到沈书壬,她想她终于遇见她的太阳了。

      那队中原人马很快便把被绑架的女子们解救了出来。中原的女儿家都生的细皮嫩肉,那水灵灵的眼睛里含波带情,好不惹人怜惜。她们声音也娇滴滴的,就连道谢声都带着十足的南国风韵。
      她们颔首道谢,双膝微曲,脸上挂着残留的泪痕,一番我见犹怜的模样。王女头一次觉得中原的礼节竟如此好看,心中还起了模仿的意思。
      “多谢恩人相救,妾身乃佷(hen)山江氏。”
      “东河谢氏。”“百水张氏。”“……”女人们道谢之后,纷纷报上自己出身,都是百灯节出门游玩被歹人掳来的闺秀淑女。
      女人们一个个介绍完,轮到王女之时,周遭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着王女说话。
      沈书壬见此女子虽生中原样貌,但却着北疆贵人装束,用天赟城的招势,就知道此女身份不简单。
      巴木尔正要上前解释就被王女给拦了下来。王女收起长剑,眉眼一低,学着那些中原女子做出了极其扭曲的姿态,又听她捏着嗓子道:“妾身北疆白氏。”
      这笨拙单纯的动作话语惹得在场的中原人频频发笑,就连那些教养极好的大家闺秀都不由得捂嘴弯眉。
      虽从未听说过“北疆白氏”这种说法,但沈书壬觉得眼前女子这番动作甚是可爱,便有意解围道:
      “都道边野风雪浓,娇憨红丹赛春风。”
      王女也读过一些诗词赋论,大概能听出沈书壬是在夸她,心底实在欣喜,也不在乎之前的窘迫,走到沈书壬面前道:“你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
      “在下沈书壬,大殷东河人士。”尽管王女靠得极近,沈书壬却目不斜视,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你……”当她正想询问沈书壬来北疆的目的之时,巴木尔指向东方,有黑狼数匹奔驰在草原,悠远的鼓角声隐约传来,那是她父王在派人寻她的征兆。
      要是被父王看到这群来路不明的中原人,沈书壬一行人不免得要受审讯之苦。
      王女决定不让父王发现沈书壬他们,狼骑来的速度很快,王女来不及多话,只得上马急忙东去。
      她本想留下沈书壬什么信物好日后去寻他,但转念想,只要这人留在北疆一日她王女难道还能找不到?
      眼见着那北疆女子的离去,沈书壬没由头地想出口留人,这个想法又立马被仅存的理智浇灭,内心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空虚感。

      回到天赟城后王女整日茶饭不思,脑子里都是沈书壬那张脸。她经常独自在房中喃喃自语:“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名字该如何写,这下连寻人都要麻烦许多了。”
      她的王弟白辉雩来找她去狩猎也被她拒绝,王后送来精美的锦服她也无心试穿。宫里的人都传王女得了相思病,魂都被城外的妖精给勾去了。
      王女可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她前去拜访自己的诗文老师,想要找出所有的“书”字和“壬”字,只要她把这两个音的所有字都认完,沈书壬这个名字不就手到擒来啦。
      李太傅觉得王女今日不太正常,以前都是他劝着王女来学习的,今儿怎么王女主动来寻他了。
      “太傅,你博文广识,可否为我讲讲‘都道边野风雪浓,娇憨红丹赛春风’是什么意思?”王女托腮而坐,专心致志地盯着大殷的书籍问道。
      “你到哪听得中原小诗,这话就是夸咱北疆女儿天真烂漫跟春风一样美好。”李太傅道。
      王女闻言脸不由得通红,她当时只觉得沈书壬在为她解围,却并没想到他会如此夸她。
      “太傅,你多给我讲讲中原的诗词,我想听。”王女道,她从未如此迫切地想了解中原风物人情,从未如此渴望到大殷疆域去游览。

      经过王女的日夜努力下,她终于将其专属版的寻人告示给写了出来。八个手掌大的羊皮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沈书人”、“沈数衽”、“沈束任”等成百上千个相同读音的名字井然有序的排列其上。王女盯着自己的杰作,娇羞地笑出了声。
      告示纸突然被人抢走,她的王弟看见上面铺天盖地的名字,满脸震惊地拿着告示问道:“阿姐,这么多人勾了你三魂六魄?”
      “哪里那么多人,分明就一个人,只不过我不知道他名字怎么写罢了。”王女瞪了眼白辉雩,示意他把告示还来。
      白辉雩本就是顽劣性子,见这告示对王姐这么重要就想戏耍她一番。他故意抢走告示不给王女,两人你追我赶,闹得王宫鸡飞狗跳。
      “白辉雩,你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王女咆哮道。
      “白华芝,你来啊!你要是再抓不到我,我就把它扔宫炉里。”王弟倒挂枝头,手中晃荡着那页羊皮纸。
      两人本就是习武之人,宫里哪个角落去不了,二人就这样打打闹闹,不知不觉竟冲进了宸王议会之所——长坤殿。
      白辉雩身形敏捷,躲开了长坤殿众首领,正想扭头嘲讽他姐几句,就瞧见王女直直撞上一中原人以及父王寄来凛冽的眼刀。
      他们平日里这样嬉笑打闹惯了,宸王也不太在意繁杂的礼节礼教,平日里都不太管这两个皮猴。但今日大殷使者来访,这两泼皮竟然直接冲撞了使臣,宸王顿时觉得天赟城的脸面都被这两人丢光了。
      王女冲得过于用力,脑子被撞得晕乎乎的,她本以为自己撞上了某个首领,耳鸣目眩之际胡乱说到:“阿尔泰首领对不住啦,等我抓住白辉雩那臭小子再给你赔罪。”
      “白丫头你可不用给我赔罪,你撞上人大殷来的使臣啦。”彪悍的阿尔泰首领幸灾乐祸道。
      此话一出,王女才缓过神来,她定睛一看,眼前之人正是那日的沈书壬。
      “你、你你你……”王女此刻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看向宸王,又扭头看向同样满脸懵的王弟,一时竟变得手足无措。
      沈书壬被王女的突然出现搞得心神不宁,原本心底想好的措辞全都被一扫而空,胸中满是震惊和疑惑,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见两人相顾无言,宸王恨铁不成钢地叫王女赔罪。
      “对不起……”憋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三个字,语气中带着些许试探。
      “无妨,王女应该多学习一些礼教为好。”沈书壬极其僵硬地弯腰拜礼道。
      “好,好……”王女直勾勾地盯着沈书壬的脸,回答得心不在焉。
      宸王此时也没忘记罪魁祸首白辉雩,只见他扫视那人一番,冷声道:“臭小子,你手里拿的什么?”
      说到这个白辉雩立马来了兴趣,但感受到他姐姐的眼神警告,又将那兴致收回,胡乱扯了个借口道:“王姐心仪的奴儿出去采集之后就没回来了,这是她写的寻人启事。”
      “还不还给你姐。”宸王要被自家孩子给气死,一点点小事就能把王宫闹个地覆天翻。
      白辉雩大摇大摆地走向王女,将羊皮纸平整地双手奉上,上面的内容倒是叫一旁的沈书壬全部看去。
      眼见沈书壬脸色愈发复杂,王女赶忙夺过告示,紧紧塞在怀里。

      王女从奴儿那打听到沈书壬一行人留宿在月珖别院,于是时不时就往那里跑,在她眼中,就连盯着沈书壬翻书弄墨都别有一番风趣。
      经过她持之以恒的观察,王女发现沈书壬虽擅长外交事宜,但私下却沉默寡语、不喜言谈。王女时常盘坐于别院的槐花树下,她总是支着脸等着沈书壬从眼前的长廊经过。每每见到沈书壬时,那人总是抱着一堆古籍,像极了北疆木讷憨厚的不倒翁。
      “早啊,沈书壬。”由于来得太早,王女正倚靠着槐树打哈欠。
      “早安,王女。”沈书壬如往常般同她打招呼,礼貌但却疏离。
      见沈书壬不再言语,王女打起精神道:“我仰慕大殷的文化已久,是专门来向你讨教诗词的。”
      说到诗词,沈书壬不禁想到两人初见时他脱口而出的诗句,联想到眼前女子的身份,他突然觉得自己冒犯了王女。
      “王女不必如此夸赞中原文化,北疆的诗歌豪放大气、洒脱自由,二者……”
      沈书壬觉得自己与王女还是保持距离为好,本打算打太极把王女给糊弄过去,哪曾想她直接打断道:“我也没说北疆诗歌差呀,我常年在北疆,身边了解中原文化的人少之又少,这不听闻李太傅说你阅览无数,腹有经纶,我特地过来求学的。”
      经王女这样一说,沈书壬也不好拒绝,只好道:“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女欣喜万分,欲帮沈书壬分担书籍的重量,在沈书壬万般拒绝下,王女最终抢过两本书,欢天喜地的抱在怀中。

      早年在东河,沈书壬就是雄文大手,如今为王女讲解诗词赋论他也能从心应手、侃侃而谈。
      但王女本就是瞎找的借口来接近沈书壬,她不爱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一切诗词在她耳中就像是咒语,能够把她的所有精气神都给驱走。沈书壬见她揉眼叹气、垂头低眉的模样就知道她大抵是不喜爱诗文的,于是便问道:“王女可去过大殷?”
      “不曾。”王女撇嘴道。
      “那想必你也不知道东河的景貌。”沈书壬很自然地坐到王女身边,为她讲述着记忆中的东河盛景。
      “东河冷吗?”王女捧脸好奇地问道。
      “不冷,东河四季如春,气候温润宜人。”沈书壬答道。
      “那东河会听到号角声吗?”
      “那里位于大殷中心,人民安居乐业,千百年都不会听到号角声。”
      “那里太阳会落下去吗?”
      这个问题倒是把沈书壬逗笑了,他反问道:“难道北疆的太阳不会落下去吗?”
      “会呀,北疆太阳落下去之后特别可怕……白日不见的魑魅魍魉全都会出来的。北疆之人夜里不敢在草原上游荡,都恨不得速速归家。”王女忧愁地叹气。
      “那东河和北疆不同,东河夜里每家每户都会挂上油纸灯笼,鬼魅都不敢靠近东河,因为那里的夜晚也如同白日般热闹繁华。”沈书壬自豪道。
      他又紧接着向王女讲述东河夜晚的风情,但此刻王女盯着眼前人的眉眼,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沈书壬讲到东河激动的模样让她心中心绪浮动,她觉得即便东河河灯再怎么明亮也不及这人的清眸。
      王女支着脸朝沈书壬憨憨地笑,沈书壬见此神态也不由地笑起来,两人之间虽无言语,但彼此的心意却深达心底。
      沈书壬那颗“只读圣贤书”的石头心仿佛被人扔进了栖息着鸳鸯的荷花池唐,只听见“噗通”一声,石心沉底,鸳鸯交颈,白荷初绽,池面泛起无边涟漪。
      王女心想,沈书壬在的地方又怎么会孤独寒冷呢?她的太阳所在之地永远都是阳光普照、万里晴空。

      北疆冬日即将来临,沈书壬一行人在天赟城停留了将近两个月,他们得在寒冬到来之前离开北疆。
      王女在等着沈书壬带她去东河。听说东河水暖,在冬日也不会冻结,人们还会在河面上游船赏灯,还有手艺人的糖画可以吃。
      当沈书壬向宸王提出要带王女去东河时,宸王第一反应是绝对不行,王女从小在天赟城逍遥惯了,若是到东河去必不会习惯中原人的规矩。加之路途遥远,他也不愿女儿受这种苦。
      王女闹得厉害,被宸王叫人关在霜雰殿。她从小就爬遍了宫殿各处,父王这点小计俩可困不住她,长巾被她扔到房梁上,她借力翻身一跃便来到房顶。她捅开最薄弱的木板,再将瓦片揭下,很快便脱身逃出了那囚笼。
      刚牵好马儿,就被人拦住,来者是她的王弟白辉雩。
      “你倒是狠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天赟城陪老爷子。”那人此刻嘴依旧不饶人,说起话来字字诛心,“老爷子放话了,你要是出去了天赟城从此就没有什么王女啦,他老人家不认你这个女儿了。”
      她知道父王这番话是何意思,天赟王女的身份本就敏感,到了东河只能小心翼翼,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父王倒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当真要走?”见王女铁了心要离开,白辉雩还是慌了神,“你知道北疆的花儿是永远无法到南方去扎根的吗?你尝惯了北方的甘霖,又怎么会觉得南方的水甜?”
      王女牵起缰绳,留给白辉雩一个决绝的背影,她起身上马道:
      “我并非玉瓶里的娇花,而是四处飘散的蒲公英,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肥沃的土壤、滋润的雨水,我只需要那一抹永恒的阳光便可以茁壮生长。”
      “所以现在,我要去追我的太阳。”

      寒夜孤鹰叫,离人涕泪横,月下万籁寂,忽传马蹄声。
      宸王独立于城门之上,注视着他的女儿月下奔逃。王女也发现了父亲,那龙威燕颌的父王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苍老了许多。她不知道这是她与父亲的最后一面,她也不知道自此踏出城门之后她再也没回过北疆。
      沈书壬在城门外等她,王女快马加鞭来到那人身边。
      两人月下奔驰,竟不觉害怕。明明身在漆黑的寒夜,她却如同在晴空万里的春日。
      是的,她终于追上她的太阳了。

      宛如早已在夜间麻木的飞蛾,终于黑暗中碰到满身日光的金乌,那般奋不顾身地靠近。
      金乌呀从未见过如此不顾一切的小东西,于是将其放在心上,这样它就可以永远拥抱光明,并且永不会被灼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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