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一塘雪

3、微风起，青草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日关系正处于蜜月期。我国于1984年引进了第一部日本电视剧《血疑》。一经播出，万人空巷。
　　在那个年代，一个正式职工的月工资也就几十块钱，而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则要两千多块。因此，只有少数家庭能够负担得起电视机这种“大件儿”。
　　但在那个年代，拥有电视机的家庭，几乎每一天都向街坊邻居们敞开大门，只要你看，只要我有。

　　每周一到《血疑》播出的日子，小孩子们便一人端着一碗饭菜早早的蹲守在院子里的前排。而大人们也是提早做好晚饭随便扒拉几口就急匆匆地跑进邻居家。然后大家伙有说有笑的齐刷刷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电视剧开播。
　　聊天的话题能从老王家的俩丫头又长高了不少一直到上周播出的那集里幸子姑姑的裙子款式上。
　　那些一起蹭电视看的日子，伴着东北初夏微凉的晚风，成了那一代人，最难忘的回忆。

　　于是，在1984年的初夏，每周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看到所有街坊邻居们都准时准点聚集到某一家的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那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就连院墙上都坐满了人。
　　几十号人跟着剧情的发展时而齐声大笑，时而痛苦沉默，时而拍手叫好。
　　一集播放完毕，关掉电视机之后，大家还会热火朝天的讨论当天的剧情。你一言我一语地没完没了。有时候，甚至能持续到深夜。

　　叔叔每每回忆起那个年代，总会一脸怀念的感慨道：“还是大家在一起看电视剧有意思，叽叽喳喳的，聊得高兴了就一起出去喝点小酒儿，聊得激动了居然也能打起架来。哪像现在，电影院里不让你讲话，在家里也是各看各的。没劲得很！”

　　那个年代没有有线电视。电视机上戳着根天线，房顶上还竖了个室外天线。电视信号可有可无，时断时续，不太稳定。经常看着看着，电视画面就闪烁起来，不断冒着雪花。
　　这时候就得有人过去用手捏住电视上的天线，俗称“天线上挂块肉”，大多数时候都挺好使的。一个人捏累了再换下一个。
　　如果这招还是不行，那就得派一个身手矫健的半大男孩子爬到屋顶上去慢慢转动室外天线，边转边问“好了没”。院子里的人还要一声声的回应他：”不行不行！再转！慢点慢点！哎哎哎！对对对！就刚才那个角度！好啦好啦！”

　　《血疑》播出那一年，叔叔，清安，亚杰，亚文刚好读初三。因为大家的成绩都还不错，所以都在为考高中做着最后的冲刺，几乎每天都很自觉的在学校晚自习。而学霸大军那年已经读高二了，距离高考还远，课业压力也不算大。放学后，他就和其他孩子们一起坐在院子里，大大方方的蹭电视看。
　　每周一集的《血疑》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叔叔在教室里如坐针毡，心里痒得抓耳挠腮的。有一天他实在坐不住了，就借口去上厕所然后溜之大吉。路过清安桌子的时候，叔叔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桌面。清安虽然无奈，但也紧随其后偷偷溜了出去。

　　一来二去，亚杰亚文姐妹俩看出了猫腻。后来也干脆跟着他俩一起逃课。当时的晚自习没有老师盯着，基本上靠自觉。只是大家都自觉的选择了看电视剧。
　　后来每到《血疑》播出的日子，在学校晚自习的人便寥寥可数，大家也都默契的闭上嘴巴，没人去老师那里告状。

　　他们几个也只敢躲在人群之后偷偷地看。看完了才会心虚的一起去清安家里自习，一直到下晚自习的时间才敢回家。
　　叔叔属于发育晚的男孩子。那年他是几个小伙伴里最矮最小的那个，身高还不到170。而清安已经不知不觉长到了175，亚文亚杰两姐妹也不甘落后的蹭蹭蹭地长到了170。
　　于是，在人群之后的四个伙伴里，叔叔便是那唯一一个看不到画面只能听声儿的人。叔叔的视线难以越过人山人海看到那个遥远又迷你的电视机。
　　“刚才咋了！！咋了！我怎么听到幸子又哭了光夫又咋了？”叔叔急的恨不得踩着人群的肩膀冲到前排去，但一想到自己是逃课出来的，要是被前面的爷爷看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也只能干着急，耐着性子压低声音问清安。清安总会耐心的给他详细描述他看到的画面。

　　“妈的！不看了！老子不看了！”
　　有一天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火朝天的笑声。叔叔不明所以，一个劲儿的问清安和亚杰亚文，谁知道他们三个也是一个劲儿的笑，都没有及时理会叔叔。
　　等到清安收住了笑准备回答叔叔的问题时，叔叔已经扭头走开了，还边走边骂骂咧咧的。
　　清安连忙跑过去拽住叔叔的手臂，想把他拽回去。叔叔很用力的甩开了清安的手，赌气的说：“老子不看了！还不如回去听广播！反正都只能听，不能看！”
　　“那我陪你听广播。”清安丝毫没有犹豫，眼神坚定的看着叔叔。
　　叔叔一看清安那认真的表情，顿时火气全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广播有什么好听的，你个大傻子。咱们去你家学习吧，已经没心思看了。”说完就踮起脚来伸着胳膊费力的搂上清安的肩膀。清安见状，轻轻把叔叔的手臂弹开，然后轻轻松松的一把搂过叔叔的肩膀，心满意足的说：“这样更舒服些。”

　　紧接着，没过几天，清安家就成了那个片区，第二家拥有黑白电视机的人家。
　　那天清卫国特意请了一天假，从早逛到晚，精挑细选了一款十二英寸金星牌黑白电视机。他喜气洋洋的把电视机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骑回了家，到了家门口破天荒的大声喊道：“儿子！电视机买回来啦！”
　　街坊邻居闻声围了过来，叔叔，亚杰，亚文，大军更是跑的比兔子还快，是第一批赶到清安家里的人。几个人叽叽喳喳，七手八脚的把电视机从纸箱子里抬了出来。
　　叔叔是其中最为激动的一个，一个劲儿的对着清安说“你可太厉害了！太厉害啦！”
　　那一天，叔叔上蹿下跳，兴奋的鼓捣着天线，还霸道的不让大军插手，非要自己把它给弄好。大军也只好站在一旁，无奈的看着叔叔犯下一个又一个错误。
　　而那一天，清安的脸上，也难得的一直挂着微笑。他一直笑呵呵的跟在叔叔身后，好脾气的任凭叔叔使唤。

　　隔壁老王头儿看着一脸得意的清卫国，酸溜溜地问道：“呦，难得看你主动买大件儿啊，咋了，发奖金啦？”
　　清卫国咧开嘴笑着说：“难得儿子开口跟我要什么，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他买回来！”
　　“呦！你家买个电视还用得着砸锅卖铁，谁不知道你媳妇儿在日本赚了大钱！你家早就成万元户了吧。”老王头儿挤眉弄眼的揶揄道。
　　清卫国没有做声，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他很快便整理好情绪，不着痕迹的把话题转到了天线上。

　　终于，叔叔猴急地跳上房顶把天线立好，对着大家大喊了一声：“立好啦！”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围在电视机前，屏住呼吸等待电视机被打开的那一刻。哪知道一打开就猛得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杂音，把大家吓了齐刷刷的一大跳。紧接着就是满屏幕的雪花，大家又齐声“唉”了一声。最后还是大军出马，这调调，那看看，没几下电视屏幕就有了清晰的画面。
　　“妥了！”
　　“名牌就是不一样！”
　　“看着可真清楚啊！”
　　大家高兴得一阵欢呼，七嘴八舌的称赞起来。
　　在一片兴奋的喝彩声中，清安和叔叔不约而同的扭过头去看着对方，俩人同时咧开嘴巴，傻兮兮地大笑起来。

　　不知是受了清安家的带动，还是被《血疑》离奇的剧情，煽情的片段所迷惑，紧接着，陆陆续续，又有几户人家买了电视机。观影人群也自动的按照年龄段分开了。清安家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们那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

　　在清安家，碰上信号不好的时候，大家也得轮流上去捏天线。因为叔叔长得最矮，总是被排在最后一个，而清安也总会在叔叔的前头主动上去。他总是会捏到电视剧快结束了，才换给叔叔捏。
　　如果捏室内天线不行，大军就会亲自出马，跳到房顶去调整室外天线。大家都觉得，大军之所以学习成绩那么好，仅仅是因为他智商太高。大军的学习时间仅限于学校，放了学就是胡同里最野的兔崽子，大家玩的时候从来都落不下他。
　　但和别人不同的是，人家不管玩什么都能玩成最厉害的那一个；不管看什么，总能记得一字不差，还给你分析的头头是道。这不，就连调整天线都比别人调得更快更好。

　　那一年大军已经读高中二年级了，即使在尖子生遍地都是的省重点高中，大军依然长期霸占着年级第一的位子。
　　大军升入高中之后就开始撒欢儿似的拔高，到了高二就窜到了180，身体也开始变得壮实。从那一年开始，即使没有华子哥保驾护航，也再没人敢欺负他了。
　　而他曾经的初中同桌华子哥，也就是我老爸，初中毕业后就被爷爷托人在工厂安排了个闲差。但老爸也还是没个正型儿，整天吊儿郎当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资都花在请他那群社会上的好哥儿们喝酒跳舞上了。
　　在老爸眼里，哥们儿义气比天大。要是跟哥们儿在钱上斤斤计较，那他杨卫华可就真没脸在圈子里混了。工资挥霍完伸手跟爷爷奶奶要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老爸也会跑到清安家里避难。蹭电视，蹭零食，顺带着损一损那群小不点儿们巩固下他兄长的地位。等到下个月工资一到手，他就又是为兄弟们两肋插刀，受人敬佩的“华子哥”了。

　　不知是受电视剧的影响，还是女孩子天生就成熟得早。那一年，亚杰开始疯狂的迷恋起《血疑》的男主角——三浦友和来，而亚文则开始倾心于清安。
　　在清安家里的时候，亚杰总是抢着坐在离电视机最近的地方，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三浦友和的镜头。而亚文则会默不做声的，低着头羞答答地坐在清安旁边。
　　清安的另一边则会长期留给叔叔。大块头的大军不是坐在叔叔旁边，就是坐在亚文旁边，总之会自觉地靠边坐着。
　　因为清安从小就和她们姐妹俩很要好，基本上形影不离，自然发现不了亚文的微妙变化。可是亚文的各种小动作，却都难逃叔叔的法眼。
　　每当亚文扭扭捏捏的坐在清安旁边，不敢靠太近又不愿意离太远时，叔叔就会莫名烦躁。
　　他总会一屁股坐在清安的另一边，然后伸出胳膊一把把清安的头搂到怀里，用手使劲儿揉乱他的头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着亚文悄悄的翻个白眼。好像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舒坦一些。

　　每当电视剧里演到幸子和光夫的片段时，亚杰便会一会儿激动地念叨“光夫好帅”，一会儿嫉妒的盯着“幸子”，双手不停地搅着裙子下摆，嘴巴撅起老高。而亚文则会红着脸用眼角偷瞄清安，不住的轻轻咬着下嘴唇。清安则像往常一样专注的看着电视，并没有留意到其他人的怪异举止，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每到这个时候，叔叔则会冷不丁的大叫一声：“清安！”清安会快速的转过头来看着叔叔，安静而认真的等着叔叔的下文。
　　亚文每次都会被叔叔这一出吓得迅速收回目光，抬起头来使劲儿的盯着屏幕，脸上红得几乎要冒出血来。
　　每当清安这样专注的看着叔叔时，叔叔就会情不自禁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随便找句话糊弄过去。

　　“你们不觉得理惠这衣服不错嘛？”
　　“恩，是不错……”清安随声附和道。
　　“衣服倒是不错，不过你们三个也真是奇怪，从来没听你们夸过一句幸子好看……”亚文忍不住说了一句，一边说，一边有些敌意的朝叔叔瞟了一眼。
　　“我倒是觉得理惠比幸子更好。有内涵，而且优雅。”不同于其他男孩子，大军好像更喜欢理惠那种优雅知性的女性形象。
　　叔叔看着一脸认真的大军，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她年纪太大了吗………”
　　大军回道：“在我看来，年龄，外貌，性别，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对方内里的东西和两个人之间的化学反应。”
　　“啥？？？？”叔叔听得云里雾里的，这时电视剧突然进入了一个小高潮，叔叔的注意力被迅速的转移了。
　　而清安则若有所思的小声说了个：“嗯。”

　　这一天，当光夫穿着高领毛衣出现在屏幕里的时候，亚杰又开始花痴的望着他，神魂颠倒的不住的说：“光夫真的又帅又温柔啊……”
　　叔叔嗤之以鼻，随口来了句：“你可拉倒吧，我就觉得咱们清安比光夫好看多了！”
　　清安顿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叔叔。他的眼神里有种叔叔没见过的光芒，有些热烈，又有些隐忍。

　　“是吗？”清安凑了过来，离叔叔更近了。
　　“是……啊……”叔叔突然有些窘迫，他一边说一边移开了目光，然后开始不停的抖腿，伸手随便指了指屏幕，胡乱说了句：“我，我，我挺喜欢他/她的。”

　　其实叔叔根本没有留意屏幕里到底是谁，他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和尴尬。
　　清安看了看屏幕，有些失落的说：“嗯，她是很美。”
　　叔叔这才看清屏幕里此时出现的，是正笑得灿烂无比的幸子。
　　这时，从窗外飘进一阵青草香，盛夏，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