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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少惊鸿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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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惺忪着双眼,望着红木床旁的丝绸拖鞋被三姑姑移到一旁,我早已是醒了的,在白家做女儿,赖床是件可耻的事。父亲教导我,女儿家懒惰以后嫁不出去,大姑姑教导我,女儿家懒惰以后抓不到男人的心,二姑姑教导我,女儿家懒惰以后变成多舌头老妪。阿娟平日里瞧着他们忙,便会让我多休息一会,今天阿娟上街买菜去了,我一个人不大敢。我的耳朵却是极灵的,连廊外的脚步声听得可清,生怕来人是父亲他们,就奋力揉揉模糊的双眼,盖好被子,做淑女起床状。
脚步越来越近,我听得出是另一个,另一个没有来过长亭院的女人——白瑾荚。提至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舒了一口气,伸展开来。三姑姑蹑手蹑脚,生怕把我吵醒似的,头一次,清晨,没了阿娟在身旁也会有人在意我累不累。
三姑姑毕竟是大人了,知晓我在装睡,欺身而上,咯吱我,我怕痒,受不住,就和她一起咯咯笑了起来,她随意地躺在我的床上,抢着我的被窝,和我说笑:
“小长亭,你的拖鞋太老气,都是你大姑姑爱穿的,不适合你,今天我和你杨叔叔商量好了,要出门,你要不要一起呀,三姑姑带你寻些好物件。再说了,孟小子读寄宿学校,你一个人在家也无趣,要我说,你现在也快到了读中学的年纪了。”
我打量着慵懒趴在我床上的三姑姑,一袭嫩黄色波点立领旗袍,搭扣尖头皮鞋,中分烫发,衣服上有淡淡的青草芳香,我倒是觉得那是天空的香味,她男朋友杨志航从天上带下来的,自由勇敢的香味。
“好,顶好的一天当然要和顶好的人儿一起逛街!”我“蹭”地站起来,蚕丝被滑落在地,麻利地套上拖鞋,催促着丫鬟为我梳妆打扮。是了,论理,我还是资产阶级大小姐,饭来张嘴,衣来伸手,三姑姑这些年锻炼得不少,她打掉我伸出要佣人穿衣的手,“好好的女孩,怎么竟晓得享福,自己收拾。”她点点我的额头。
那真是极好的早晨。长亭院外假山流水,墙外飞来的蜂蝶绕着小花园,花儿们想长多高就长多高,她若累了,不愿这样,也没人强迫的,当然,顶好的早晨有着顶湛蓝的天色,轰隆隆一架飞机,低飞过我的满洲窗,惹得一簇艳红心花怒放。
是杨叔的飞机,他昨日紧急回到杭州笕桥航校执行任务,他答应过三姑姑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开着他的飞机一起,从顶好的高空,从顶好的未来回到现实,带给三姑姑活下去的希望。
那是我第一次看杨叔开飞机,也是第一次看三姑姑对着飞机表露的神情,那是安定期盼与仰慕的结合,那是幸福与痛苦的一念之间。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家有一块平展展的停机坪。父亲的服装厂发达了,时常要去西洋批发时新材料,考察欧美生活之态,中国在这个时候还是紧随世界之潮的,当然时不时也会强调完全的中国样子。我们家的停机坪就这样有了着落。杨叔叔平稳地停了铁皮飞机,三姑姑拉着我小跑着来到杨叔叔身边。
三姑姑帮着杨叔叔整理飞行夹克,递过飞行帽,再递给一块棉布方绢给杨叔叔擦汗,我站在他们身边甚是欣慰,那是我见过最美好的样子。
“可还顺利?”
“航校一切安定,新学员倒是有模有样的,富家子弟好男儿。只是那东洋小国近些年不太平。想我泱泱中华怎能任凭那小国欺负。”
“我倒是不管那么多国家大事,总之,你得平平安安的。”
一对璧人相拥,天上与地上的距离就此结束。
杨叔叔抱起我,他知晓胡子扎人,并不与我多亲昵,左手牵着三姑姑:“走,咱们好好逛街去。”
民国十九年的上海街头,资产阶级有钱人醉生梦死,工人阶级贫穷地遭受着政府的打压猜忌,明儿说你是□□,再明儿便把你拖去枪毙了。脚步混乱的街头,有饥饿孩童的啼哭,有苦命姨娘的哀嚎,当然新式影院门口大胆的西洋画报,西餐厅烟雾缭绕,舞厅分不清白天黑夜,有钱人什么也不愁,没钱的在卖菜摊前艰难地讨价还价。
三姑姑是个善良的姑娘,领着我去了糖葫芦摊,一个年迈的老爷爷,一把花白胡子,身旁坐着他的孙子,瘦黑的,弱小的可怜的中国孩子,还有无数的中国孩子比他还要弱小无助,好在他还在上海。
“三姑姑,他们不让我吃甜食了,再吃的话……”我低下头,拽着三姑姑的衣角,我想说,再吃的话,受罚的是阿娟。
“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晓,况且,这对自食其力的爷孙俩难道不值得我们的支持吗?小长亭,虽然你父亲他们做慈善,可是那些资金去哪了,你……”
杨叔叔还未说完就被三姑姑打断了,我瞧见了三姑姑的眼色,那是警告杨叔叔话多,我还真不晓得杨叔叔想说什么,罢了,不过,前半句我还是懂的。
“打倒吃人的大资本家,还工人的公平!”人群突然吵杂,人群涌动,一大群穿着破布工服的工人涌进繁华的南京东路,我那时个子矮小,好奇心还是重的,或许还是命运使然,我偷偷走开叔叔姑姑身边,混入人群,我听得出这是工人运动,我知道父亲一直在为此烦恼,父亲工作辛苦,我不愿再见他唉声叹气,出一份力吧,我想混进人群听听他们怎么说。
我混在人群里,极为扎眼,我的衣裳是那么时新,绫罗绸缎与粗布麻衣的区别,不知怎的,我生出罪恶感,大多工人瘦弱,看得出吃不饱饭。大家你推我搡,争着向前,我慌了神,害怕极了,也找不到亲人,我开始不耐烦,一股异样的情绪从心底滋生,人群中有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看见了我,凶神恶煞起来。
“大家看看,这里有个资产阶级小姐,看她拧成一股的眉毛,还是滚回去和你那爹一起狗鼠一窝吧!”
我从未听过这般恶劣的话,急得满面通红,羞点快要哭出来,“我父亲不像你们说的那样,他工作也很辛苦……”他们并不听我的解释,一个劲地谈论着薪酬,我不明白,不知哪伸出许多只手想要推搡我,沾了煤灰的手,沾了颜料的手,粗糙,如柴。我急急地向后闪躲,恐惧无助,甚至有些许的厌恶,没错,厌恶的种子,白公馆养成的小资派在这里准备发芽。
向后向后,也不知道是否退回了时光的漩涡,只是我转头的时候望见了一张脸,清澈的少年郎的模样,发着光,他的衣裳并不算时新,还算挺括的衬衫,咖色背带裤,他瞧着我,带着一丝丝怜悯的温暖,看样子他是理解我的。
“你和你父亲不一样。”少年嗓音清润,柔和却疏离,跨越阶级的疏离,但这些不足以磨灭他在我心底留下的光彩。和白公馆里苍白的阳光不同,少年带给我的光是救赎,想拉我走出深渊的颜色。
我那时只觉得他好看,和我见的少爷不一样,他大抵也是游街队伍中的一员吧,我还是感激他的,因为他没有伤害我,他看出了不同,我真的不同吗?
“啊……哦……谢谢!我的父亲也没有那般不堪,虽然他对我不满意,对什么事都严肃的……”我还不清楚自己窘迫,自顾自地说了许多私事,丝毫没觉得多可笑。
“那个,小姐,你的鼻涕还有脸颊上的泪渍……”少年憋着笑意,假装正经地指了指我的脸庞。
怎么会觉得那么热呢?好像呼吸都不自然了呢。摸着滚烫的双颊,背过脸擤鼻涕,擦干泪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过身,窘迫地说不出话来。
“你还真的是个有趣的小姐。”少年背靠着砖墙,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才仔细瞧见他的双眼,坚毅的眼神却也有柔和的光辉,白净的脸盘衬出古典与现代的美感。渐渐和我熟悉起来,他的笑容极好看,像是冬日里大姑姑的壁炉,可以融化下雪的心,捧起冰冷的双眼吹起一池暖和的春水。
我们对着站了许久,都没有互相问对方的身份。
“长亭!原来你在这,我们一顿好找,你这孩子,丢了怎么办!”
三姑姑喘着气,掩盖不住的担忧,真好,被别人担忧的感觉,真好,除了阿娟、孟述安还有三姑姑和杨叔叔在意我会不会走失。真好。
“你看着并不开心。”少年突然开口,他的语气诚恳,目光温和起来。
“哪有!”我并不搭腔,“三姑姑!”
三姑姑走来,举着糖葫芦,“这是?”她瞧见了少年。
满怀期待地等着少年的答复,少年却只是浅浅地鞠了一躬,向着穿着军装的杨叔叔,他还真是个好少年。少年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扫向我,好像在道别,浅浅的目光却也是带着不同的神色。
我想起了什么,慌忙拿过三姑姑的糖葫芦,傻气地:
“哥哥!请你吃我最喜欢的糖葫芦。”那时的我看来,把自己最喜欢吃的送给别人是最好的见面礼。
少年回过头,身后是人流涌动,吵杂,可悲的叫喊,他只是回过头,他有着不一样的文静与有礼,可是依然是我跑向他,递过去,傻笑,“给你!”
他真的笑了,拿过糖葫芦,“小时候,我也喜欢吃,可是父亲工作忙,母亲病了,再也没人为我买过,也就忘了这玩意,今天,算我欠你人情!”他顿了顿,“谢谢你,小姐,有点不太开心的小姐。”
“我叫白长亭!记得啊,长亭外,古道边。以后见面别叫我小姐了!”少年继续游行,我在他身后大声告诉他,可是还会见面吗?他会记得我这个不开心小姐吗?会记得他喜欢的糖葫芦吗?
而游行队伍里的少年披着一束阳光,他昂扬奋发,愤世嫉俗,他是谁未来?白长亭不知道,少年的心里记得了她,她的不开心,以及她名字里闪烁的悲剧。
“白长亭!你在那个队伍里干什么!”
我听得出是孟述安那小子。换了一副模样,死皮赖脸地冲上去,用力地砸了他一拳。孟述安念国中了,是个大孩子了,从前为我偷药带我偷偷吃糕点的小男孩也长大了,今天正巧他从寄宿学校放学归家。我瞥见孟公馆的汽车停在路边,看样子,这小子眼神真好使,这么容易就看见我了,不得不说我心里是暖暖的。
“你捶我做什么,本少爷难得回来,你就捶我,小老虎以后嫁不出去啊!”
“你管我!哼!”
说着往前赶,余光看到孟述安无奈的笑脸,还有点酸涩的笑脸。他跟上我,拽着我的手,拉回我。
“长亭!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你应该知道,刚才那个男孩你不应该去招惹!”
我愣住,随后有点气愤:“不该?你什么时候也想让我听话的!你过去不是让我别听话。”
这是我们长大后的第一次分歧,以往的分歧都是玩笑,毕竟都是孩子,毕竟我还没出过门,而这次的分歧也是未来的写照。
“长亭,算了……”他垂下手,失落地,天晓得他看到白长亭将糖葫芦给那个男孩时眼里的光让他嫉妒。“我们再去买一串吧!”他复又拉起我,去找了三姑姑他们。
夜晚,阿娟收拾好一切,我坐在床边。月光如水铺满我的书桌,提笔,写下日记,脑海里都是那个少年,和自己一样爱吃糖葫芦的少年,痴笑着,丝毫不觉得。只是突然想到孟述安,心里还是舍不得的,他从小一直护着我,今天却冲他发脾气,怎么说他都是为了我好啊。
“长亭,你喜欢孟述安吗?”三姑姑冷不防在背后地询问着实吓到了我。
“说什么呢,三姑姑,孟述安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哥哥呀。”我急忙否认,从小到大,无数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都否决地很彻底,其实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或许我也喜欢的吧。只是和今日碰见的少年比起来,某些情愫在变化罢了,我也说不清。
“望你以后做好选择,孟述安或许是上上的选择,长亭,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三姑姑抚摸着我的头发。
“选择?选择像你和杨叔叔的生活吗?那真是顶好的!”眼底的亮藏不住。
“长亭,可怜的长亭,你不同我的……”
我不同三姑姑的,后来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