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将军看上之后》藕蜜加

2、无理（一）

　　故事便从三年前的鸿成八年说起。

　　“多谢连翊兄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弟以茶代酒，谢过连翊兄救命之恩。”

　　此处是大敛国都长安城西坊才子巷的一处茶楼。茶楼名曰香舍。茶楼典雅，茶香四溢。

　　据说这茶楼的创始人乃是北方游牧部落的一支，曾给大敛开国皇帝提供北方情报，因此大敛国得以开疆拓土，稳定中原，故被特许在此处经营茶楼。

　　都说入乡随俗，可这茶楼的十几代楼主都如出一辙地不肯变通，在茶里加羊奶给客人喝。虽然不断被宾客吐槽，却死性不改，久而久之，反倒成为长安城一道风景，上京名士都慕名而来，一尝这怪异之茶。

　　茶楼精心雕饰，里面陈设古典精巧，颇有大家风范。透过精妙绝伦的雕刻纹饰的窗能看到街头的行人。展架上摆放的白玉琉璃杯、青铜千秋鼎等宝物在些许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茶馆里的一桌上，方才说话的是一位唤作泽镐的少年，旁边是他的……暂且是他连翊兄吧，也就是大敛的逍王段连翊。段连翊看着泽镐，略带责备的语气，语重心长道，“你明知她脾气不好，今日为何偏要惹她生气？”

　　泽镐脸上颇显无奈，“哎——此事……说来话长。我……我今日没想惹她生气。我今日一直在房间认认真真看书，写字，不曾偷懒。今日午时我把功课给她看时，她甚是满意。”

　　段连翊一脸不信，怀疑地看着他，“照你如此说，她为何罚你那么重？要你将今日功课重新抄写十遍？”

　　泽镐略带委屈道，“我只不过是在将要离开她房间之时，对她说，‘今日您气色真好，尤其是在日光下甚是好看，让我想起新学的一个词。’”

　　段连翊问道， “什么词？”

　　泽镐看着段连翊，撅起了嘴，“她那时高兴地笑着，抓着我的手，也是马上这么问我，我说，‘就是今日刚学的——回光返照！’”

　　段连翊： “……”

　　泽镐接着说道，“然后母亲便大发雷霆，让我回去将今日功课回去重新抄写十遍，不抄完不准离开房间。还好连翊兄您收到我的信后，及时赶到南平王府，将小弟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大恩大德，小弟我感激不尽。”

　　段连翊道，“言谢倒是不必，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若下次再犯这种错，我保证再不救你。对了，你小子什么时候将欠我的六十两银子还我？”

　　泽镐眯起眼一笑，“咳，连翊兄，小弟最近囊中羞涩，您又不是不知道。自从上次连翊兄说带我去新开的那家赌场试试手气，把全身上下输个精光，连鞋袜发冠都赔了，跟着您落荒而逃，衣冠不整回府之后，我母亲就再不肯给我钱啦。”

　　泽镐一边说一边靠近段连翊，想上前去拉他的衣袖，“连翊兄，您府上也不差这点钱，要不您看就……”

　　段连翊一拉衣袖，让泽镐抓了个空，“不行！亲兄弟明算账，这道理你小子懂不懂？你上上次都说上次还，上次又说这次还，结果呢？若还想我把你当好兄弟，尽早把钱还我。”

　　泽镐仍是不死心，过去拉住他，“连翊兄平日里挺慷慨的，听说每年光是在往寒辞寺捐粮捐衣都是好几百两银子，难不成我还比不上那些北边过来讨饭的么？”

　　泽镐口中所说的讨饭的是指从塞北流浪到长安来的无家可归之人。近几年北方诸国政局不稳，各国新将老将为了讨好主子，在北境一带强抢掠夺，故意挑衅生事，妄想南下侵占大敛河山，好回去邀功受赏，稳住自己的位置。

　　大敛屡次出兵镇压，却也只能安定一时。塞北这几年兵荒马乱，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因此塞外百姓纷纷南下，四处逃难，各个城镇乡下的寺庙和道观中皆是流浪之人，长安城也不例外。

　　段连翊将袖口一甩，从泽镐手中抽出，“那不一样，那些人需要这些钱。我可不想看到他们饿死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发臭，也不想看着他们拿着破碗，四处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我只不过拿了些钱，解决他们衣食，让他们老实呆在寒辞寺中，别让到处跑，见了让人心情不好。”

　　泽镐一声叹息，“可是小弟攒下的零花钱已经上次都给您了，您看能不能给我延个期，或者换一种方式？”

　　泽镐站起身走到段连翊身后，帮他揉肩，“我可以帮您捶背揉肩，端茶送水，赶马驾车……”

　　段连翊转过头朝泽镐哼哼笑了笑，然后板着脸大喝一声：“不行！还钱！”

　　泽镐欲哭无泪，停下手回到位子上坐好，一脸哀求看着段连翊，尽管他明白，这十有八九也是徒劳。

　　正在这时，茶楼中央有人大喝一声，“诸位抱歉！”。

　　众人一看正是茶楼掌柜，“今日，耍猴戏的耿二麻卧病不起，不扫大家雅兴，就让说书的杨二爷给大家说一段书！”

　　座下议论声此起彼伏，“杨二爷，天下名嘴，京城巧舌！”

　　“好好好，不错不错！”

　　泽镐将脸一瞥，“切，无聊。早知如此，不如去戏台听戏算了，我还不信，这说的还能比唱的好听？”

　　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下，杨二爷拿着把陈旧得几乎看不清图案的折扇走上台，“啪”一声用力打开，摸了摸自己银丝般的胡须，颤颤巍巍地坐下。“今日要讲的，还是那安北定安将军，话说这安将军肤若白璧，貌比潘安，形如谪仙，真是个绝代风华的翩翩君子。他一心为国为公，绝无半点私心……”

　　泽镐斜坐一旁，将头靠在段连翊手臂上，暂时将刚才还钱一事抛诸脑后，拿出碟子里的花生米，伸出食指和拇指，用食指向上高高弹起。

　　“……鸿成五年，这安北定奉旨带兵北上，一行人铁马兵戈，浩浩荡荡，兵临城下，面对强敌，毫不畏惧……”

　　一粒一粒的花生米高高弹起又稳稳落入泽镐口中。段连翊见泽镐百发百中，问道，“哟，好小子，在哪学了这一身绝技？啥时候教教！”

　　泽镐将手搭在段连翊肩上，转过头得意地笑道，“连翊兄过奖了，这有何难？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在府中听先生讲课无聊时拿来打发时间的。课听多了，自然就上手了。”

　　“……激战三天三夜，救出北归城战火中被困的十万百姓，万民敬——”

　　仰字没说出口，杨二爷的扇子被忽如其来的花生米弹出一个洞，随后遭殃的，是他的右眼。

　　泽镐小声道，“呀，失手了。”

　　“啊——”杨二爷捂住右眼，站起身，愤怒地吹了吹胡须，大声呵斥“是谁？！谁在无理取闹？！”

　　泽镐不知所措，躲在段连翊身后，略显胆怯得吓得缩成一团。

　　段连翊站起来振振有词地说道，“我看是你在无理取闹。古往今来，哪个带兵打仗的不是皮糙肉厚，魁梧壮实，安北定若真如你所说貌美如花，如何提刀握剑，卫国护疆？”

　　不等杨二爷答话，段连翊接着说道，“况且你说他绝无半点私心，为何皇上赏赐给他的金银珠宝，封地府邸他照单全收？”

　　杨二爷继续捂着右眼，“这……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册子上这么写，我就这么说！”

　　四下宾客声起，“听书嘛，好听就行了嘛，管他真假做什么？”

　　“就是就是，假的又怎样？安将军可是个好将军，大家自然往好处说！即便是假的，大家也觉得是真的！”

　　“对对对！”

　　段连翊听到这话，嚼着嘴里的花生，“这些人！真是是非不分！不就是区区一介武夫么？被传得跟神似的。还有那个什么杨二爷，也是个黑白颠倒之人，也不知道这安北定暗地里给了这写册子的人多少金子。”

　　一股血从杨二爷的指尖流出来，赶忙上去二人将他扶下来。旁边一位应是他儿子说道，“上回被说讲得太好结果，被金子砸了脑袋，今日又被说讲得不好，结果被花生砸了眼。怎么这年头说个书都这么危险了？”

　　杨二爷带了伤，也没心思说书了，于是带了随身物件，早早离场。

　　段连翊拿起茶杯摇了摇，“茶都凉了。今日尽是遇到些不快活之事。”

　　泽镐高声叫道，“小二小二，小二呢！”

　　一位约摸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走过来，略微胆怯地问道，“来……来了。公……公子有何吩咐？”

　　泽镐道，“茶都凉了，你这小二怎么当的？不知道怎么冲茶么？”

　　小二道，“这……这位公子，我们茶楼讲个先来后到，等我把那边客人的茶冲了，再过来……”

　　“你这废物，滚开。我来！”掌柜见到这场景，赶紧拉开小二，转身露出花一样的笑脸道，“二位爷，不好意思，这小二新来的，不懂规矩，我这就去给二位倒壶新茶！二位稍等啊！”

　　小二初来乍到没有见识，可这掌柜见多识广，常年在这熙熙攘攘茶楼中帮忙，阅人无数，见的多了，自然学会了这识人的本领。从这衣着打扮，言谈举止，这些宾客的身份地位，处境遭遇，大可能猜得出一二的。

　　掌柜方才看了二人一阵，心中大底有了谱。

　　小的那位约摸十三四岁，举止优雅，华丽的衣着难掩其贵气。年纪虽小，可说话时却是一副颐礼指使、以上对下的姿态，一看就是未经世事的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而年纪大些的那位，明明佩戴着弱冠之人的发冠，面相却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着一身青色镶边的衣袍，大抵是因为家境优渥，从未历经磨砺，一双琥珀色的双目如星辰般闪亮有神却又清澈如泉，少有成年人的稳重深沉。

　　细长的手指把玩着青玉茶杯，左手拇指上戴着一个紫色玉扳指，价值不菲，衣着讲究，穿戴整齐，也不是普通人。

　　掌柜笑吟吟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往二人杯中倒茶。这掌柜斟完茶伫立不肯离开，似乎看不见旁边在唤他倒茶的其他宾客。

　　段连翊斜眼望了一眼掌柜，即刻会意。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放桌上重重一扔。

　　“啪。”“嗒。”两声响，金子在桌上弹起后，落在桌下，段连翊大声说道，“够了吧!滚去忙你的，别在我这碍眼。”

　　掌柜自然喜笑颜开，赶紧捡了地上的金子，揣入怀中，这才把茶壶放在桌上，又唯唯诺诺鞠了一躬，“是，二位公子。那小的先行告退，二位如果有什么吩咐的话尽管开口，小的随叫随到。”

　　泽镐喝了口茶，笑眯眯地说道，“想必连连翊兄来此处不只是品茶这么简单吧？若说这茶的口味，长安城哪家茶楼比得上您府中的茶？所以我料想，您定是来此处，应是想寻一位形貌卓绝的惊鸿之人，觅一段醉生梦死的倾世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