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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发小阿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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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发小赵晋死了。
什么时候?也许是前天吧。
他这人长到十七八大却只会在游戏里打打杀杀,肩不能扛,手不会提的一个人,逃课翻墙遇上收保护费,和小混混打架死了。听说就躺在学校后面的路口,一溜棕红的血缓缓顺着坡流下来,才让过路买早点的人发现,吓一大跳。不过那时阿晋已经过世一整晚。我在学校上课时正发呆,班主任让我中午回家,只是一进门,妈妈告诉我阿晋没了。我妈给我请了一下午假让我去看看阿晋的母亲,一个满头白发、身形单薄的单亲女人,好来宽慰生者。也因为阿晋是他家的大儿子,只有个9岁的妹妹。
我和阿晋从前是很好的玩伴。何时分道扬镳?从初中开始,阿晋和家里要钱上网吧打游戏,为了给去网吧可以一星期只吃馒头、米饭,我反感阿晋作践自己和家里人,可没办法明说。渐渐的以去图书馆或者练琵琶回绝了。他和他妈妈吵架,离家出走就上我家来,每次阿姨来捉他时,阿晋叫喊的就和杀猪一样,一边喊一边躲藏:“阿初!阿初救我!”。阿姨拿一根破扫帚棍子追赶阿晋,我挡在两人之间,劝阿姨消消气别打阿晋,也劝阿晋改了吧。但最后阿晋还是鬼哭狼嚎的被他妈拎回家去,关个三五天又就活蹦乱跳了。
但这只是我和阿晋形同陌路的原因之一。我,文不会政治,理不过40的一个废物,每天只会看书,买了快一人高的小说,周周不写作业去图书馆。从贾平凹、莫言、残雪到卡夫卡、列夫-托尔斯泰、米兰-昆德拉,什么都看。怪不得我和阿晋渐行渐远,我们确实没有可聊的话题。只是我到最后也没有跟阿晋说过,阿姨为了养他们兄妹几乎不合眼,阿晋快把他家掏空了。街坊邻居都说阿晋是个败家子。我低着头走过闲聊的阿姨叔叔,总想:阿晋不是个废品,他有小聪明,会倒腾电路,还会做做土炮仗,他是误入歧途。
那天下午我带着我妈买的水果和鸡蛋去阿晋家,进他家巷子前我就想,阿姨也总算能喘口气了,阿晋折腾阿姨的这几年,我是看着四十来岁的阿姨头发一点点白的。可快到他家筒子楼门口时,还是意图哭一场。
阿晋的妹妹打开门,见我就回头喊:“妈妈,陈初哥哥来了。”赵小妹把我让进来,我将水果、鸡蛋放在地上,头没抬起来阿姨就抱住我。“哇”的哭出了声,只是叫我“小初,小初”,阿晋的小妹妹不知道怎么办,在沙发边上抹着眼泪吃馒头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特想哭,刚想说节哀顺变,到了嘴边就是一声呜咽。结果变成三个人大哭。阿晋呀阿晋,再怎么说你是阿姨的儿子,我的发小。那天下午最后演变成阿姨劝我别哭了。临出门时,阿姨说阿晋给我买了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给我。
我拿过那本《追风筝的人》,阿晋不知道我早就看过它,更不知道我没看过什么,只是觉得这本书卖的多,就买了一本。一只膨胀的气球在我的喉咙里,我说不出话,只能低着头出门,边走边抹眼泪。快到家的时候忽然想起我的生日还有16天,忍不住在楼道里哭了一会儿,红着眼回了家。
我妈见我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问我:“陈初,钱给了吗?”我说给了。那500块阿姨不肯要,最后我悄悄扔进那袋子水果里就走了。“你没问问夏阿姨打阿晋的小混混怎么赔偿?”
我耷拉着脑袋:“没,哭来着。”
我妈择着一把菠菜:“听人说那个小混混家里有人,恐怕连班房都不用进,夏阿姨也没钱去上诉。估计就这么完事了。”说着,撕了半片坏了的菠菜叶扔进塑料袋。
哦,我明白了。
阿晋歪歪扭扭的身子就会变成一把灰烬,而那个小混混还会继续收保护费,还会打人。阿晋躺在灰蒙蒙的一片阴影下,不久他就被吞没了,被遗忘了,生活过的痕迹彻底消失,宛如重未存在。人世常有不公,这很正常。我感觉眼眶又湿湿的,痛恨自己爱哭与秉性懦弱,眼睛是泉眼,眼泪是小溪。
当晚,果不其然的做了噩梦。甚至连着几天都半夜惊醒,然后睡不着觉。梦里常常看见阿晋被人打的血肉模糊,或者我被打,打着打着就飞到天上去,我怀疑那是死了之后,灵魂轻飘飘升到城市上空。看着我们家那一片的筒子楼和小巷,夏天多雨湿热,身上黏黏糊糊。醒来后浑身酸软,小腿抽痛,伴随耳鸣和冷汗。睁开眼,小屋子里只有那一堆书和被路灯放大的影子。
我妈又给我请了三天假,让我在家里缓缓。我从小就眼泪多,还什么都怕。又加上学习不怎么好,我妈对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反观小我4岁的弟弟陈亦,乖巧听话,在实验初中精英班上学,前途无量。
这三天不光是休息,我还要去参加阿晋的葬仪。
“陈初,去了之后别瞎看,也别乱走。跟着就结束了,多劝劝夏阿姨,中午早点回来。”我妈把一碗面条端上桌,我弟弟爱吃。还有一盘木耳炒肉,也在我弟弟面前。
“妈,你不去吗?”我问。
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木耳:“哦,你弟弟明天有个家长会呢。”
我吃完饭,回房间躺着看书去了。我妈叫我给我爸打电话问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没应,还是陈亦去打电话了。等晚上的时候,我爸下班还买了半只炸鸡回来,我弟要的,也奖励他考了全班第二名,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呢,这样看,明年中考能考到重点高中。
晚饭时,陈亦炸鸡就米饭大嚼特嚼,我看着油腻一阵反胃,陈亦给我撕了个鸡翅:“哥,你吃。”我说不要,陈亦硬塞在碗里。
“你也学学你弟弟,学习不行就算了,给家里省点心。”我爸那个传统家长对陈亦有求必应,对我只会叫我好好学习,不怪他,我确实废物。
我低头扒拉了口饭,把鸡翅给了我妈。吃完饭,陈亦偷偷摸摸进了我的小屋子:“哥?”
我装没听见,继续趴在床上看书。陈亦蹲到我面前:“哥,看书?”
“嗯?怎么了?”我把书合上,陈亦盯着封面《情人》,他一个理科预备生,不认得玛格丽特是谁,但多半知道《广岛之恋》。我翻了个身让开一半位置,陈亦心领神会,脱了鞋和我并排躺在床上。
“哥,我想去小剧场。”
“去什么小剧场,好好学习。”我说,闭上眼睛,眼前有一片彩色的星星丝带,飘着就过去了。“那是爸这么说的,你带我去小剧场吧。我想看《霸王别姬》。”
那个小剧场是个曲艺表演的小园子,票价很便宜。时常有人来讲相声、唱戏,还有不出名的演员来演舞台剧。我和剧场后台的杂物小周姐认识,看戏、进后台很随意。《霸王别姬》我看过,大概意思懂,颇受感动,眼眶湿过几回。
这个触屏手机出现但没有家家普及,互联网还需要电脑,打发时间看电视的时间点,我弟弟想看看表演也没什么问题:“什么时候?”
“下下周,周末!我都看好了,咱爸加班,妈妈肯定去姥爷家,内天剧场有《霸王别姬》。”陈亦撑起上半身,这个初中的小屁孩,长得比我结实。
我算算时间:“唉?不对吧。你这么积极,状态不对。以前可没听过……”
“哥,你带我去吧。”陈亦倒回去,“哐”的磕在我的书上。
我看他垂头丧气,不再逗他:“你说实话我就带你去。”陈亦转过脸看了我一眼,我竟然从这小孩儿的眼睛里看出了生无可恋:“苗淼那天去呢。”陈亦的黑眼仁肉眼可见的浸润在泪水里。
嗷,我懂了。这小兔崽子盘算着早恋,和喜欢的女生一起出去玩,拿我来挡剑。真是甜蜜。陈亦看我沉思,又罗列出数十条苗淼的可爱,和我怎么的关爱弟弟,还答应我有零花钱孝敬我看书,给我买喜欢的水果糖和零食。
我决定不让陈亦留下爱情的阴影:“好吧,下下周你跟爸妈说要去图书馆,我带你去园子。”
陈亦欢天喜地的爬起来,照着我的脑门大声的亲了一口。我擦擦他的口水,看他雀跃着跑回房间。他睡觉的床在爸妈的卧室,写作业的地方却在客厅,晚间陈亦问我看不看电视,我说不看。他和爸妈就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欢声笑语不免传到我这屋,真是一家子,我才是多余的。
陈亦浸泡在和喜欢的女孩约会的喜悦,整个晚上都快乐的像只出笼的鸟。我窝在床里,数天花板上打死的蚊子到半夜。阿晋身影又要走进我的夜晚,他喊我游野泳时无所畏惧的模样,转眼间就血淋淋的倒在路边,或者他满身血的走进学校,那脚步不像是人,平移着来找我。
“哥!哥!”
我睁开眼,陈亦背着书包在我面前直晃:“叫你你也不醒。”早晨了,我还没从噩梦里醒来。
“哥,你可千万别忘了!”陈亦在我耳边说悄悄话,带着气声,说完就去上学了。我想起来今天要参加阿晋的葬礼,翻滚着爬起来去洗漱。
火化场的方位要一直坐公交,要做一个多小时。车上我又补了一会儿觉,没做梦很踏实。半山腰的墓地我这是第三次来,奶奶没的时候跟着大人来过,去年扫墓也是。那个地方很像个公园,种了很多树,还有不同花。把一个墓园打扮成花园也改变不了它就是个埋葬的地方,死人的花园。
我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去找夏阿姨,本想按记忆中有条小路快点去,可走着走着就找不到路了,人也越来越越稀少,只剩两行树在身旁了,这秋天的时节已经见凉了,加上没能忘的噩梦——我总有些心慌。
只能不停的乱走,心跳一步三响。越来越怕,于是脚步越来越快,越怕越想哭,于是视野模糊。一想到这地方的空洞和埋葬的生命,胃里一震恶心,忍不住扶在树边干呕,最后干脆蹲下来抱着头,花散在一旁。
我也怨恨自己,胆小且宜哭。大约人生也是不停的乱走,人生终于要埋葬自己。我18岁的青春里,数不清的奇妙幻想与悲戚的秋天里,都是埋头哭泣与恶心。
没事,没事。我不怕,陈初不怕!我不停的劝解自己,等到哭过劲了再起身找路。可在此时,我一生最青春与狼狈的时候,有一只金色的小鸟落在了我的肩上。
“同学,别哭了。节哀顺变。”
我抬头,湿眼朦胧中看到有人递给我纸巾,拿给我一瓶矿泉水。
“谢谢……”我用嘶哑的嗓子说,抬起脸来,他很年轻,声音很好,我该叫他什么?
“人都有这么一天,别太伤心了,站起来吧。你的花。”他劝我站起来。
“谢谢你,哥。”我说,挑了一个温和冷漠的称呼。弯腰拿起花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青年接着说:“我去火葬场,你去吗?”
“谢谢。”
我跟在他身后,尽力装作一个伤心欲绝的小孩,数自己的脚步。走了六百多步后,青年停下来:“到了。”我抬头一看,确实到火葬场了。于是向青年道谢,我除了会说谢谢什么也不会了。青年笑笑,摆摆手转身走了。
我还没问他叫什么,还没想好怎么再感谢他,他就走了。
进了火葬场的大门,我看见夏阿姨捧着个黑色的盒子,大声喊了一声:“儿子,你回来了!”然后是亲属断断续续的抽泣和赵小妹年幼的哭喊。此前不觉得阿晋走了,这时候,阿晋没了的事实才实实在在砸在我心头。我难过,伸手想擦擦眼泪,却发现脸上什么也没有,手里的花躺在臂弯里,竟然突兀起来。像是婚礼的百合上有只苍蝇,只会恶心人。
这该伤心的时刻,为什么我却没能流下眼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