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青梅》右点二十

7、少年郎（七）

　　更漏声声，长夜与星河共流同逝，转眼月上中天，殷北云被冻得神思恍惚，犹自苦苦坚持，身体一片麻木之中似乎听见背后传来轻盈细碎的脚步声，接着身上就多了一件薄狐裘的披风，
　　轻软馨香，他蓦地清醒，十分警觉地回头，却对上一张少女的脸。
　　少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嘴唇翕张，声音比低鸣的秋虫还轻：“我和母妃听说你挨了罚，特意来求情，你放心，皇后娘娘总要卖我母妃三分面子的。”她身后缓缓跟着个金衣彩饰的女子，肤色白腻，笑容温婉，看起来极为年轻，殷北云哼了一声，转过头生硬地答了一句：“不必。”
　　“还嘴硬，你瞧你，脸蛋都冻紫啦！”
　　松阳发髻上的小铃铛碰撞脆响，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脉脉含着羞涩之情，微微低头附在殷北云耳边偷偷道：“你为我受了这样的委屈，我心里是……很感动的。”
　　她说这话时缱绻旖旎，低头摆弄着衣上的飘带，殷北云万分疑惑：“我罚跪，你有什么可感动的？”
　　对这位松阳公主，殷北云向来没什么好脸色，松阳跟他差不多年纪，但皇家娇女天真任性，殷北云从来只把她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若是其他的公主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能和和睦睦友好共处，但她的母妃偏偏是梁氏，那个处处争宠，让姑母失去心爱男子的女人，恨屋及乌，殷北云实在对总想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松阳亲近不起来。
　　“你也不必总这么凶巴巴的，你平日总不理我，我还以为是真的讨厌我，没想到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
　　“等等，”殷北云连忙出声制止，“你说清楚，我怎么就心里有你了？”
　　“你小声一点，这话我连母妃都没告诉呢，”松阳发丝飘拂，回头望了一眼梁妃，继续在他耳边说道，“父皇要让此次擢选的榜首做驸马，我满心希望是你，谁想到居然是萧懋，我才不要嫁给他，只是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但是到了今天才知道你为了要个说法居然被皇后娘娘罚跪，我心里实在开心，纵然娘娘和母妃都不同意，只要我们一起去父皇面前请愿，他一定不会拆散我们的。”
　　松阳满面红晕，这些话从女孩儿嘴里说出来实在羞耻，只见殷北云的表情越来越古怪，不可置信道：“榜首要做驸马？”
　　“是啊，可不管什么榜首不榜首的，我只愿意嫁给你。”
　　殷北云“呼”地一下站起来，膝盖痛得快要裂开，他打了个趔趄，高声道：“那我不跪了！”
　　松阳诧异道：“怎么？”
　　“萧懋才思过人，实为公主良配，殷北云甘拜下风。”
　　“殷北云，你！”
　　梁妃就站在身后，他居然把什么都嚷嚷了出来，松阳又气又急，泪珠盈了满眼：“你既然没那个意思，为什么又要不管不顾地跑进宫来？”
　　“我那是为了见姑母，又不是见你，再说了我惹姑母生气挨罚，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轮得着你心疼么？”
　　他对松阳半分男女之情也无，突然被扣了这样一顶帽子，心中又慌张又难为情，言辞也就格外辛辣刻薄，松阳一番好意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梁妃眼见女儿受辱，平日观察松阳言行，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只是她身为一宫之主，自然不能不顾风度地辱骂殷北云，便护住松阳道：“松阳好歹是一国公主，到底金枝玉叶，就算配不上殷公子大才，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
　　“岂敢岂敢，”殷北云最烦梁妃装腔作势，“殷氏小门小户怎能高攀公主，等到松阳与萧懋成婚，梁妃娘娘傍上了萧国公这棵大树，那才叫风光无限春风得意呢。”
　　梁妃气得连手指都在发颤，她心里本来就有病，殷北云又净捡着她的痛处说，忍不住怒上眉梢：“殷北云，我虽出身寒微但也到底是长辈，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猖狂，真真是没有家教！”
　　“殷氏家教如何不劳娘娘费心，也没有资格指点！”
　　松阳见母妃和殷北云针锋相对地吵起来，又怕又愧，哭得更大声了，院中一时乱作一团，只听立政殿的殿门猛地推开，秋风穿堂而过，殷后素衣青簪，快步疾行出殿，衣袖翻飞若凌风而起，她停在殷北云面前，扬起手臂就是一个耳光。
　　殷北云怔怔地僵在那里，姑母性情和顺，连说话都不动大气，抬手打人怕是生平第一早遭，想来是气到了极点。他脸上浮起清晰的五指印痕，白皙清秀的面颊微微肿起，殷后气喘道：“殷家的家教，我总有资格说得！”她鬓发微乱，双目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清瘦面庞更显憔悴。
　　殷北云自知失言，这一巴掌挨得不亏，但他心高气傲又怎肯在梁妃面前低头，松阳被吓得止住了哭声，掏出手帕踮起脚尖捂住殷北云的脸颊：“皇后娘娘，云哥哥知道错了。”
　　“他知道什么错？他根本就不知道错，殷家有子如此，迟早要受连累！”
　　梁妃乖觉，慢慢挽了殷后的手道：“娘娘息怒，公子年纪还小，臣妾又怎会与他计较，娘娘万不可为臣妾伤了与内侄的和气。”
　　殷后不答，只是紧紧盯住殷北云：“你道不道歉？”
　　“令姑母为难，是云儿不肖，至于其他的，恕云儿难以致歉。”
　　他傲然挺立，神色间倔强执拗，殷后怒极反笑，抚掌道：“好好好，好一位长安公子。”
　　她厉声唤道：“青鸾！”
　　青鸾面如土色，小步上前道：“请娘娘吩咐。”
　　“你领他出宫去，从今以后，不许殷北云再踏入皇宫半步，本宫再也不想见他！”
　　殷北云犹自不语，松阳先焦急地分辩道：“皇后娘娘，这可罚得太重啦，云哥哥只是说错了话而已，我不生气，母妃也不会生气的，是不是？”
　　梁妃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殷后瞧了一眼满面泪痕的松阳，温言和语道：“公主既已许了驸马，就该事事为夫家着想，其他的人便少操心为妙。”言毕，回眸即成厉色，喝道：“还不出去！”
　　青鸾忙躬身引路：“云少爷请。”
　　殷北云深深看了一眼殷后，凉月在天，她整个人没有一丝血色，全凭一口怒气支着，仿佛风一大就能吹得倒，他郑重抱拳：“姑母保重，云儿告退。”
　　“云哥哥！”
　　松阳跃身而起，想要捉住他的衣袖，却被梁妃死死拉住，他不用回头也想象得到梁妃怨毒快意的目光。是非之地，早走为妙，只是从此这立政殿就更加冷清了，殷北云跟了那摇摇晃晃的一点明灯穿过重重宫门，半边脸颊兀自火辣辣地痛，埋头将松阳撕心裂肺的喊叫丢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