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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年郎(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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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长日无人,悄寂无声。
李怀谆携了殷北云往这厢来,早有宫人前往通报,青鸾俏生生立在殿门,见了二人全无生疏之意,垂手向太子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却扭头向殷北云腼腆一笑。
“青鸾姐姐清减了些。”
青鸾抿抿唇,看向他怀里抱着的菊花,赞道:“好一株凤凰振翼,娘娘才说要寻些好菊花,可巧云少爷就送来了。”
“姐姐好眼力,姑母近日也爱赏花么?”
“你随我来。”
青鸾分花拂柳,杏色纱衣在绿叶横枝间穿梭来去,灵巧如燕,她停在皇后寝室窗下小园边,侧身回首道:“你瞧。”
一丛丛绿菊正是盛开时节,虽同为绿菊但品类繁多,其中春水绿波和风裳水佩连殷府也从未得见,花瓣光洁圆润,团团簇簇恍成绿云一片,正是美人远山双黛,不施脂粉,虽无艳色,却足艳姿。殷北云将凤凰振翼置于绿菊旁侧,笑道:“姑母有这样的好花却不叫我来赏玩,这绿色如此娇嫩,倒不好将别的颜色混杂其中。”
青鸾点头:“云少爷懂花,本当如此,万紫千红反倒俗气。”
窗内有人轻咳两声,姿影绰绰移至窗边,问道:“都来了么?”
“回娘娘,太子殿下和云少爷都到了。”
殷后沉吟半晌,沉声道:“谆儿退下。”
李怀谆微微讶异,道:“母后,孩儿方来,怎的就……”
“谆儿退下。”殷后语调坚决,颇为严厉。
青鸾向太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手指在脸上比划了两下,意思是皇后心情很不好,李怀谆会意,担忧地看了一眼殷北云,对着轩窗道:“母后安康,孩儿告退。”
殷北云凝视着轻纱挽就的窗棂,殷后迟迟不肯露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隐隐觉得姑母在生自己的气,却不明白这气从何来:“姑母,云儿有事问您。”
殷后叹了口气,道:“你问。”
“礼部擢选,为何以萧懋为榜首,云儿自忖文思绝不会输于他人,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还望姑母告知。”
日光盈盈照得绿菊花瓣几近透明,殷后缓缓道:“其中并无隐情,萧懋文思敏捷,颇有见地,陛下和我都认为他更胜一筹,你匆匆忙忙进宫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没错,但是姑母,云儿不信,萧懋的文章我看过,虽属上乘但并非凤毛麟角,屈居于他之下,我不服!”
“不服又如何,这是皇家的决定,并非坊间单纯的风雅韵事,你自小处处拔尖,从无败绩,却不意味着这天下事都可尽如你意,我们殷家的儿郎,赢得起更输得起,不过一次失利便不顾形象不计后果,实在枉费叔伯平日的教导。”
“姑母不愿明示便罢了,云儿心里自然晓得,必是陛下不愿殷氏气焰日长声名大噪,故另扶萧国公,借榜首为萧氏贴金,是也不是?”
“住口!”殷后大怒,纵然人隐于窗后,然亦似乎见她双眉紧蹙,凤目含威,“你一个小孩子,怎可妄议陛下,陛下是什么心思,你我都无权猜测,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怎能事事都要找借口都要勉强?你素日聪明,怎么就这么看不透,忍不得?”
“云儿不是看不透,这话我本不想说,只是姑母既然逼问到这一步,便也顾不得了,人活一世本该潇洒恣意,偏偏教那些害人的条条框框束缚了,好好的文章都变成了勾心斗角的工具,纵然荣华富贵又有何意趣?姑母是陷在其中身不由己,可云儿却不敢苟同。”
他面红耳赤,只听纱窗一侧殷后迟迟不语,殷北云有些担心,慢慢靠近窗下,道:“姑母,你怎么不说话?”
日影斜斜落上纱窗,明暗晃动若水波,秋风静静流送,花香透进暮色渐浓的殿内,殷后道:“我有什么可说的,你既然这么有主意,就不该来找我。”
殷北云听她语调凄恻,心中不由内疚,姑母向来待自己极好,刚才这番话确实说得重了:“是云儿说错话,姑母莫要生气。”
“我不是生气,是伤心,”殷后的声音空灵飘渺,远得像是从天边送过来,“你要为自己而活姑母应当支持,世间儿郎凡胸有大志者,总是不拘一格自有天地,我曾经也极向往这样的生活,但谁叫你偏偏姓殷,殷侯府少爷,皇后内侄,太子表弟,这样的尊荣注定了你这一生都要活在别人的注视之下,永远也得不到自由,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殷氏的脸面,我们这样的人从出生起就有自己的使命,谁也逃不过。为皇后,我望你谨言慎行,为家族增光,为姑母,我又愿你不入俗流,纵情天地,一番心肠两处矛盾,是以本宫无话可说。”
殷北云怔怔地听着,只觉得满心酸涩,他时常听家里的老人们提起,姑母未出阁时神采飞扬,□□红马臂上鹰,刀如秋水箭如星,巾帼不让须眉,一时令长安城多少公子心折,谁能想到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在这寂寂深宫蹉跎十数年,竟消磨成如此心如槁木,瞻前顾后如履薄冰。他顿时忿忿不平:“不怪姑母,也怪不得祖父,要怪只能怪陛下。”
“你说什么?”
“陛下当年迎娶姑母也是十里红妆,指长安明月为誓,恩爱白头两不疑猜,谁知如今翻脸变心,令殷氏处处掣肘,若是陛下遵言重诺,也不会令梁妃爬到姑母头上……”
“殷北云,你闭嘴!”
殷后一掌拍在窗棂之上,她很少如此大动肝火:“给我跪下!”
殷北云咬咬嘴唇,拂袖撩起长衣,直直跪地,挺腰抬头时视线堪堪落在眼前一株绿菊上,那花朵随风起舞,剪暮色为裳,平添凄凉,他一字一句道:“姑母让跪,云儿不敢不跪。”
“你光德坊闹事,策马横闯宫城,言语无状逼得金吾统领几欲拔剑,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捏住,都足够教殷氏颜面扫地,麻烦缠身,我在这深宫战战兢兢小心经营,不求殷氏子孙个个扬名显贵,但盼众人平安无事恬淡度日,你怎么就是不懂得?”
殷后字字泣血,声音渐渐委顿下去,显然是痛彻心扉以致过度耗费精力,她在窗后窸窸窣窣以袖掩口,低低咳了几声,只听她一旁的青鸾关切道:“娘娘,金乌西沉,夜风将起,披件衣裳吧。”
窗后的人影似乎起身向殿内走去,殷北云抿紧双唇,紧紧盯着一抹血红的残阳,落日熔金染得天边大片大片绛紫嫣红,余晖普照宫城飞檐,惊鸿过处,琉璃瓦熠熠生光。昔年先皇与各世家先祖,歃血为盟,仗剑起义,救生民于水火,挽天下于危亡,铁蹄踏遍十道百州,雄威扬名于西域塞北,风沙漠漠不掩刀锋剑芒,那是何等的壮怀激烈,他只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未曾赶得上纵马扬鞭,高歌肆情的岁月,如今天下安泰,万国来朝,祖先骨子里的热血都慢慢凉成了徐徐落下的夕阳,虽有余温却已迟暮,营营利利于家族争斗,反笑英雄锋芒过露,一如当年的姑母。
殷北云挪挪双腿,膝骨仿佛碎裂般又酸又痛,他似乎有些了解殷后的心境,但少年心性,始终不能心悦诚服,立政殿内花落无声,掌灯时分微微亮起烛火,然殿门紧闭,脚步之声不闻,殷后也并没有再搭理殷北云,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让他好好跪上一跪。
秋日暮色来得极快,不过转瞬之间便金辉散尽,夜光雾一样绵绵密密地卷上来,显得窗边的烛火分外明亮,衬出花圃秋菊间袅袅一丝寒香。殷北云打了个哆嗦,他今日出门急,只穿了一件白绸锦袍,午间觉不出什么,此时凉风朔朔,那透骨寒意顺着双腿蔓延上来,一个激灵直冲脑顶,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然而殷后像是并没有听见,岿然不动。
他知道姑母外柔内刚,既然狠了心要训诫自己便不会轻易心软,殷北云也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认了罚便是死也不会讨饶,他直起后背,容色端正目视前方,膝盖的疼痛又剧烈了几分,他也咬牙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