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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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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成面,如是观观。
她凝望着天边星河,不由自主地漾起笑意,青鸾执着流苏宫灯,嘟起嘴道:“娘娘您还笑。”
“为何不笑?”
“方才那梁执,区区金吾卫统领,也敢对娘娘不敬。”
殷后淡淡瞧了一眼青鸾:“梁统领谦恭有礼,恪尽职守,何来不敬之说,倒是你,为何粗鲁张狂,出言不逊?”
青鸾受了责备,默默垂首不语,寒露湿滑,她微微放慢了脚步,半晌方道:“梁妃固宠,梁执不过是仗了他姐姐的势,不然一介微末布衣,凭什么银甲金蹬入皇城?”
“青鸾!”
殷后正色喝止,四下无人,夜风吹动连片的秋草,她骤然立住脚步,道:“你过来。”
青鸾吓了一跳,慢吞吞地挪动脚步,草尖上的露水湿了鞋袜,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只听殷后缓缓道:“我平日里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么?”
“青鸾不敢。”
“那你说说,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
“娘娘说尊人不在门楣,品行不论世家,梁妃娘娘虽出身布衣,但端方娴淑,不逊于高门女子,梁统领亲厚仁义,轩然霞举,日后必能成朝廷栋梁。”
“还有呢?”
青鸾打了个哆嗦:“娘娘还说,您虽贵为中宫,但木秀于林需得安分自守,越是身在高位越是应当谦卑柔和,尤其是中宫婢子,不得自恃威势,霸蛮凌弱,更不得妄自托大,议论贵人,若有不遵者,当逐出中宫,放于掖庭……”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细若蚊蝇,一阵凉风吹过背心,她陡然一个激灵,双膝软软地跪倒在青砖上,丝丝寒意顺着膝头蔓延上来,青鸾带了哭腔:“婢子知错,求娘娘网开一面,莫要送我去掖庭!”
琉璃灯映着青鸾的脸苍白如纸,殷后幽幽一叹:“你也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怎不知这宫中隔墙有耳,若是你这话落到别人耳朵里,可不止发配掖庭这么简单,连我也要受连累,既然如此,你还是早早去了的好。”
“娘娘,婢子再也不敢了,从今以后婢子只做哑巴,不会再多说一句。”青鸾不顾道路泥泞,砖石冷硬硌手,额头狠狠触在莲纹上,砰砰闷响,在寒寂的夜里分外清晰,磕了约莫七八个头,她的额头已是血红一片,中宫本应慈爱,殷后到底顾惜她素日周到:“别磕了,若是破了相,叫陛下看见反倒失礼。”
青鸾大喜,又赶紧磕了个头:“谢娘娘恩典。”秋寒入体,她双膝酸痛几乎站立不起,但仍咬牙挑了灯,引着殷后迤逦向前。
月影照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宫墙,似乎可以遥遥望见紫宸殿前一株梧桐,殷后心中一动,低声问道:“你为何如此讨厌梁执?”
“我……”青鸾咬唇,“婢子不敢说。”
她战战兢兢的样子瞧得殷后掩唇一笑:“我既然问你,便但说无妨。”
青鸾握住手柄,那玻璃灯摇摇晃晃的光照得人忽明忽暗,她悄声道:“娘娘明鉴,婢子议论梁妃娘娘,实是为娘娘不平,至于对梁统领不敬,则是为云少爷不平。”
殷后放慢脚步,蹙起秀眉,道:“云儿又做了什么,要你为他鸣不平?”
“婢子也只是听各位公公们说,前几日云少爷在西市光德坊与梁统领闹了一场,原是云少爷戳穿那西域胡商以次充好,哄骗百姓,正闹得不可开交,不知怎么遇上了梁统领,想是梁统领自恃官威,几句话惹恼了云少爷,故而与金吾卫起了争执……”
“世家子弟当街出丑,成何体统!”
“云少爷也是好意,想来是金吾卫多管闲事。”
“胡闹,”她微有怒色,“坊间治安乃金吾卫分内之事,怎可无端怪他人逾矩?”
青鸾心下总觉得殷后处处向着外人说话,不由替云少爷十分委屈,但瞧见殷后巍然整肃,便不敢再多说一字,只听殷后问道:“你怪我偏袒外人,是不是?”
“婢子不敢,”青鸾拂手撩起殷后缠绕的裙裾,耳畔秋虫衰鸣,“娘娘当心脚下。”
“梁执那孩子不坏,性子沉稳良善,云儿若能有他一半通透,我便不必如此心焦了。”
青鸾笑道:“娘娘这话可差了,云少爷门第高贵,惊才绝艳,真真是长安城第一流的人物,想来梁执怎可与之相比,娘娘就算要给那梁妃面子,倒也不必如此过谦。”
“天人之姿未必是好事,侯府之子也未必佳,云儿行事张扬,只怕……”殷后摇摇头,“也许布衣之家反倒自有其乐,这却又非是我等能体会的了。”
“娘娘慧思,婢子不懂。”青鸾笑嘻嘻地掌着灯,早有驻守殿前的公公接过去,满脸赔笑道:“问皇后娘娘安,陛下可一直等着娘娘呢。”
殷后望望紫宸殿内柔和的灯光,他已有多久不曾宣召自己?自梁妃得宠,陆、赵二夫人进宫,自己这个中宫皇后便真真正正成了件摆设,母仪天下,再无爱憎。头顶梧叶沙沙作响,秋来叶下已结出果实,这是他亲手种下的梧桐,那年她方入主中宫,第一次来这紫宸殿,他手扶梧桐枝干,着赤黄龙袍,睨着她似笑非笑:“皇后为凤,梧桐引凤,朕于殿前种植梧桐,日夜相对,只盼有凤来仪。”
纵是无情帝王家,也曾有过片刻的宁馨柔情,只是承诺易逝,她终于成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殷后触了触鬓边珠花,她久已不作争宠之念,皇帝深夜宣召也只是素服简饰,发中一支梨花青簪,入手冰冷的凉薄。她挽起裙裾,阻止了公公的通传,缓步跨过高高的门槛,独自走进明亮安静的紫宸殿。
殿中一缕幽香,是她闻惯了的味道,她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紫宸殿大得很,大得空空荡荡,四下里安安静静烧着盘龙锦烛,照得宫殿如同白昼。皇帝远远地坐在高大的龙椅上,伏案翻阅着堆积的书稿,他离她那样远,远到看不清眉目,这种陌生的疏离感让她一时有些犹豫该不该出声打扰,仿佛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陛下。”殷后低低侧身肃拜,姿态娴雅若微风拂柳。
皇帝抬起头来,殷后低垂眼眸,只感觉遥遥投过来两道极锐利的视线,半晌才听得男子醇厚的嗓音道:“皇后可来得迟了。”
“臣妾长日无事,久坐惫懒,陛下恕罪。”
他从高高的御座上走下来,殷后只能看见他六合靴上一弯海青波纹龙袍绲边,那双脚停在她面前,只听他道:“朕记得皇后从前弓马娴熟。”
殷后正要从容回禀,忽然被握住双手,她惊诧地抬头,阵阵暖意从皇帝的掌心涌上臂弯。
“观观,手怎么这样凉。”
殷后一怔,新婚燕尔之时他总喜欢这样唤她的小字,她生性平稳和顺,不擅嬉笑怒骂,他便总爱十分促狭地一遍遍叫着“观观,观观”,存心要看她害臊羞涩的模样,夜半无人处,他缱绻温柔,耳畔悄语:“娘子低眉不言,自有万种风情。”
可自她诞下太子,皇帝便足音渐息,家门荣宠仍在,只是她明白,那些夫妻恩情心心相印他早转到了别的女人身上去,于己以礼相待,叫人抓不出一丝错处,情淡意冷,自然再叫不出一声“观观”。
不知今日怎的突然如此,殷后虽有所触动,但此时听来更多是讽刺,皇帝牵了她的手在御案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织锦暖手炉塞到她手中,殷后犹豫着接过,恭恭敬敬地谢了恩,问道:“陛下夜召臣妾,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事倒也谈不上,只是这围炉夜话,品点家国之事,除了皇后,朕想不出其他的良伴。”
殷后浅浅舒颜,道:“谢陛下抬爱。”
大殿空阔,二人对坐,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皇帝挟起茶盅,轻啜一口,道:“礼部的卷子送上来了,士子能人众多,朕实在欢喜。”
“臣妾恭贺陛下喜得良材,只是礼部选擢文士乃前朝政务,臣妾不便置喙。”
“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皇帝付之一笑,随手拎起面前的两张卷子,“不论国事,只谈文采,皇后替朕瞧瞧,这二人,孰优孰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