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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其昌公主(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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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先生在其昌已经耽搁了五日,那天我在房顶上听见的箫音就是他在吹曲子。
他每天都会在那座沙丘上吹箫,吹的都是同一首曲子,沙丘正对着其昌王城的城楼,所以我每天都能远远地看见他的身影。这首曲子一入耳我便觉得熟悉,阿娘曾经弹过,她带来一把极精美的琴,璎珞流苏,古朴典雅,闲来无事时便焚香抚琴,只是可惜我并不精于此道,也耐不下性子专心学习,郭先生还在无知无觉地吹着,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支曲子,我想那一定是长安很流行的音乐,与其昌乐曲的热烈活泼、节奏明快不同,那调子悠长缠绵,情绪深沉,听来令人十分悲伤。
我虽然不关心琐碎复杂的国务,但这几日发生的事还是会多多少飘进耳朵,阿爹一直在是否奔赴长安诚服贡奉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而阿娘是毫无争议的支持派,但我明白阿爹的心思,他谁也不相信,显然郭先生一直没能说服阿爹,想必心里非常苦恼。
那时已经入夜,皓月当空,星群璀璨,我穿过城墙上的十二道铁门,斜斜翘着腿坐在小红马背上,慢慢越过起伏绵延的沙丘,终于到达郭先生坐着的最高的那一座。
万物静谧,只有箫声回旋,尽管小红马走得轻巧,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动静,看见是我似乎很有些失望,但还是笑道:“公主怎么出来了,还没睡么?”
“我睡不着,郭先生不也没睡?”
“国事难为,陛下交给我的任务没有进展,如何能睡得着,”他低头笑了一下,“公主呢,又是为了什么彻夜难眠?”
我避而不答,看着他手里的竹箫问道:“你方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此曲名唤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家国有梦关山远,白发英雄老泪多。
我咀嚼了两遍曲名,只觉得满心酸涩,遂道:“这是长安的曲子吧,我听阿娘弹起过。”
“王后也弹这首曲子么,她怎的还会弹……”他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我以为她早就忘了。”
“我阿娘聪明得很,既然这曲子许多人都会,她又怎么会忘记,”我瞧着他颤抖的眼睑,不明白被哪一句话触动了心事,便索性将曲子的事撂开,问道:“□□皇帝富有四海,为何还要派先生来其昌这弹丸之地,非要我阿爹俯首称臣?”
见我说起国家大事,郭先生收起郁郁的伤怀神情,巍然正色道:“公主此言差矣,陛下并非要其昌王卑躬屈膝,只是因为其昌乃西域交通枢纽,若想这条四通八达的商路能够安然无事,造福两国百姓,就必须要其昌王与我朝联手,彼此支持互为依靠,方能抵御外敌侵扰,使这天下长治久安,此乃一片仁慈爱民之意,而非妄生野心,荼害其昌。”
“照你这么说,皇帝倒是好心好意地为其昌着想喽?”
“如若其昌肯归顺,那便是我朝子民,为君者自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其昌百姓便不会再受异族欺侮。”
“你说的异族是西突厥么?”
“不光是西突厥,这黄沙草场绵延万里,有多少更迭复起的部落王国,其昌夹杂其中左右趋附,整日提心吊胆,何时才是个头?”他转动手中的长箫,“再者说,其昌民众大多为前代流亡的汉人,正所谓同宗同源,同心通俗,这几日我在城中游历,民心所向皆是归依我朝,公主骨子里流淌的不仅是汉家血液,更有一半天家血统,难道就不想到这普天之下第一等富贵繁荣之地看看吗?”
我默默支肘沉思,竟无从反驳,其昌苦于西突厥欺侮已久,西突厥狗脸脾气,稍有不如意便翻脸不认人,但我也不敢完全听信他的话,便反问道:“既然你说得那么好,我阿爹为什么不答应去长安?”
他愣了一下,显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时也想不出完美的答案,只是讷讷道:“在公主面前,我怎能非议其昌王……”
我撇撇嘴,突然被郭先生一把按下脑袋,灰头土脸吃了一嘴沙子,我颇有些恼,郭先生迅速伏下身子趴在我旁边,食指挡在唇边悄声道:“公主莫要出声,有人过来。”
我偷偷抬眼望去,一弯冷月照着空旷无边的黑暗,远远有几点火焰跳跃,隐约听到杂乱的马蹄声从身下的土地中传出,那些飞奔而来的人跨坐在骏马上,手中高高甩着马鞭,嘴里打着呼哨,寂静天幕下响成一片,仿佛是某种别人听不懂的暗号,为首的男子横眉怒目,棱角分明,头发编成辫子用棕色的皮革高高束起,腰间裹着一张硕大的黑貂,我大惊失色:“是西突厥,他们要做什么?”
郭先生面色惨白,道:“半夜轻装前来总归不是什么好兆头,公主速速回城禀报其昌王,请他出兵支援。”
我回头看了看月光下笼罩在银辉中的王城,只能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想不到我们居然走了这样远,小红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我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咬牙应下:“好,我去,先生千万小心。”我匍匐着爬到小红马脚下,猛然起身跃上马背,抖起缰绳在起伏不平的沙丘上疾驰,西域的明月又大又亮,一人一马在光秃秃的天地间狂冲猛进实在太过显眼,西突厥显然已经发现了我,他们吹起尖锐响亮的呼哨,我心里紧张忐忑,没命地夹紧小红马的肚子,陡然间听到身后有箭搭上弓弦的声音,我立刻条件反射般矮下身子,却见小红马一声吃痛的长嘶,四蹄立起乱踢乱蹬,发狂般直起后背,我掌控不住,被甩飞出去摔在地下,骨碌碌地滚下沙丘。
好在细沙柔软,虽然一阵天旋地转,但并没有受伤,我支撑着爬起来,非常担心小红马和郭先生,却发现自己已经寸步难行,一柄大刀横着冷冷的风声立在我眼前,月色如水在刀面上映出我的容颜。
我打了个哆嗦,认出他是西突厥的二王子阿史那莫鲁,虽然心里害怕得紧,但在西突厥面前可决不能失了一国公主的风范,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虽然比他矮了半个身子,还是昂首挺胸怒道:“阿史那莫鲁,你半夜靠近其昌王城,到底想做什么?”
他低头睨了我一眼,态度非常傲慢:“这件事跟你无关,我是要来找他。”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个西突厥勇士牢牢把住郭先生的双臂,眉宇间尽是凶神恶煞,郭先生咬紧牙关,饶是再冷静沉稳的人也不禁有些发怵,我耐着性子道:“郭先生是我们其昌的客人,可不是你的俘虏,你这样唐突我们的客人,我阿爹知道了定不会放过你!”
阿史那莫鲁冷笑道:“什么客人不客人的,你以为白泰还有得选么?”
“你威胁我阿爹?”
“其昌王犹豫不决老想做墙头草,没法子,我们只好替他做选择,你说是吧,尊贵的郭使者?”阿史那莫鲁轻蔑地拍着郭先生的肩膀,我转转眼珠,见好好地说不动他,便道:“人要带走就带走好了,我也不拦着,不过既然这件事与我无关,你还凶巴巴地挡着我做什么?夜深了,我要回去睡觉。”说完,还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
“小丫头少跟我耍滑头,你要回去给其昌王报信是不是?”阿史那莫鲁脸色一沉,招呼道:“给我把她看住了,待我宰了这姓郭的再放她走。”
他竟要杀了郭先生!
我惊道:“阿史那莫鲁,你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一直沉默不语的郭先生突然一声长叹,本来白皙的面容蒙上死灰,“若我死在西域,陛下定会迁怒于其昌,纵然不会发兵攻打,也断不能再与其昌交好,如此一来其昌便只能投靠西突厥,从此成为他们的附属了。”
我想不到阿史那莫鲁居然还存着如此阴险恶毒的心思,要是事情真的发展到郭先生说的那一步,那么从今以后其昌百姓便要日日在西突厥的铁蹄下忍辱度日,他们蛮横残忍,定不会给其昌人好果子吃,阿爹与他们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免不了战战兢兢,那便是大大的不妙,我身为其昌公主,断不能眼睁睁看着西突厥用奸计挑拨其昌与中土的关系,我瞥了一眼阿史那莫鲁,他正恶狠狠地打量郭先生,我眉头一蹙,骤然发力,甩手从两个大汉中间冲出去,噌一声拔出腰间的匕首,寒光闪闪就往想要擒住我的人头顶砍去,两人措手不及,着实狼狈了一下子,不过阿史那莫鲁手下的人个个身手不凡,我并不是他们的对手,虽然他们一时拿不住我,但想要逃回王城也是万万不能。
阿史那莫鲁提着郭先生的领子,喊道:“给我把她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