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其昌公主(三) ...

  •   “你问我阿爹吧,他让我去我才能去。”
      郭先生有些失望,而阿爹却微微笑着,应该是很满意我的回答,他拈须道:“其昌距离中土千里之遥,进朝拜谒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还请郭先生稍安勿躁,容后再议。”
      他们言语之间你来我往,推拉客套,我早就昏昏欲睡,不愿再听,可阿娘告诉我在客人面前不可失礼,所以只好支着眼皮打起精神,金杯上嵌着红蓝玛瑙,深邃通透煞是好看,我屈起手指,来回敲着杯子和杯子上的装饰,发出扣扣扣的轻响,哥哥在一旁瞪了我一眼,我吐吐舌头偷偷向他做个怪异的鬼脸。
      大人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往脑子里记,只零零碎碎地听见什么“李氏、长安、贡奉、西突厥”,想必又是些国家间你抢我的我夺你的之类,中原那么大的土地,也还是要打西域贫瘠荒漠的主意,王国之间打打杀杀,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我陪着味同嚼蜡地吃完了饭,阿爹便遣我自己出去玩,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商议。
      我自行牵了小红马走出宫殿,碧蓝晴空万里无云,我不敢乱跑,生怕再遇见阿史那思齐,他方才那一番话让我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一样难受,我决定去找阿葆,到我们的小客栈里去避避风头。
      “阿葆!” 一进客栈我就唤她的名字。
      远远地听见她的回答:“公主,我在这里!”
      我奔向客栈后的小院,打起帘子探出脑袋道:“怎么又叫我公主,不是跟你说了叫我阿榆么?”
      “是是是,我一忙就给忘了。”阿葆坐在院子中央,面前放着一只盛满葡萄的大木桶,她高高挽起衣袖,修长的麦色手臂握着一支粗沉的木棒,正用力粉碎着桶里的葡萄。
      “又开始酿酒了?”
      “对啊,这都是新收下来的葡萄,皮薄个大,味道比蜜还甜呢。”
      我从桶里捏起一块破了皮的葡萄扔进嘴里,果然芬芳甜蜜,淡淡清香萦绕于口,便称赞道:“真好吃!”
      “要吃的话那边还有采摘下来的,你去拿吧。”
      阿葆穿着薄薄的衣衫,且有阵阵凉风拂过,但碾碎这么多的葡萄确实是个力气活,她不停拭着额上的汗珠,面颊泛起微红,我嚼着葡萄皮,道:“你歇会儿,我来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你少跟我客气,”我伸手夺过她手中的木棒,大力捣着葡萄,“待会儿有你忙的。”
      阿葆被我挤开,不好意思地笑笑,松了口气道:“我去给你拿酒。”她转身走下地窖,不多时提着一只细长脖颈的酒壶上来,哗哗倒了一碗,紫红色的酒水镜子一样干净光滑,幽香馥郁,她递到我唇边,笑道:“这是去年酿下的,你尝尝。”
      我喝了一口,甜蜜醇厚的味道一路流进心田:“阿葆,真有你的,咱们其昌的葡萄酒果然是天下最美味的的葡萄酒!”
      阿葆抿了一口,也颇为自得:“然而阿榆客栈里的葡萄酒又是其昌最好的,天下无双!”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乘着九天之上的鸿雁飞出去老远,我用心细细粉碎晶莹的葡萄,阿葆抱着手臂静静倚在墙边,木棒与葡萄撞击的闷响让我想起木头沟潺潺的水声,我机械地挥动手臂,忍不住问阿葆:“你说,其昌之外是什么地方?”
      “应当是其他的部落和漫天的黄沙。”
      “那沙漠尽头呢,沙漠之外又是什么?”
      阿葆想了想,摇摇头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没去过沙漠的另一边。”
      “那你知道长安吗,郭先生说走出了沙漠,就是长安了。”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那地方像天边一样远,”阿葆说,“我曾爷爷还在的时候说过他原来是长安人,后来因为战乱才一路逃到了其昌,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不知道经过了多少艰难险阻,所以想来那地方也不怎么好,不然为什么百姓要逃到这里来呢?”
      “可是长安来的郭先生穿着绸缎做的袍子,脸白白的长得很好看,说话也轻轻柔柔的好听,我觉得长安未必不好,”我若有所思,“阿葆,若换作是你,愿意离开其昌到长安去么?”
      “我不愿意,”她笑着晃了晃金闪闪的酒壶,鼻尖上一层细汗,“在这客栈里种葡萄、酿酒、招待客人们,多么安闲惬意呀,人世间的种种美好我还没有体验够,才不要长途跋涉去一个远在天边的国度呢。”
      我低下头,阿葆说得没有错,其昌这么好,还要去哪里呢?阳光穿过绿油油的藤蔓碎碎地投下日影,阿葆问我:“你想去长安?”
      我狠狠捶下木棒:“我也不知道,谈不上想不想,左右还得看我阿爹的意思。”
      阿葆见我微微蹙眉,动作也由快变慢,知道我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便道:“我歇够了,还是换我来吧。”我揉揉肩膀,确实感到手臂酸软,乖乖让出位置将木棒交给阿葆,她的动作可比我干脆爽利多了,喷溅的汁液从破裂的葡萄里汩汩涌出,我甩手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葫芦叔叔带走他的牛羊了吗?”
      “早带走啦,你派人送来之后他就赶着牲畜往东赶路去了,”阿葆眨眨眼睛,“真的是阿史那思齐的人?”
      “嗯。”我点点头,又想起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和突如其来的拥抱,只听阿葆又道:“西突厥向来蛮横无理,你用了什么法子让阿史那思齐一只不少地把牛羊归还回来?”
      “也,也没用什么法子,”我有些心虚,“我就是跟他说要是不还牛羊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他,还要让哥哥揍他一顿,他就,就给我了。”
      “就这样?”
      “就这样。”
      阿葆抬头闪过一个敏锐的眼神:“那你结巴什么?”
      “我没结巴!”我红着脸慌张地大声嚷嚷,“我就是这么对阿史那思齐说的!”
      “阿榆,你可真不会骗人。”阿葆抿唇一笑,也不去继续深究,低头专心干手里的活儿。
      我心里好生尴尬,倒不是有意要瞒阿葆,只是这事情乱七八糟,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用吵架打仗都搞不定的事,阿史那思齐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居然用那种温柔可怜的声音跟我讲话,真是教人浑身不自在,过了好久到底是我先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是喜欢?”
      “你喜欢阿史那思齐?”
      “没有没有!”我跺着脚,“我才没有喜欢他!”
      “嘻嘻嘻,”阿葆促狭一笑,但还是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我觉得就像爹娘那样,成了亲一起过日子就是喜欢了。”
      成了亲就一定喜欢吗,我有些疑惑,如果当年阿爹真的将我嫁给了阿史那思齐,我就会喜欢上他?不对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我反驳道:“可是成了亲的人也有天天吵架,闹得鸡犬不宁的,他们半点也不亲密敬爱,怎么能说是互相喜欢呢?”
      阿葆面露难色:“你要这样问我,我可说不出来啦,这些事情我也不懂,不过要是像你说的那种喜欢,想必得是兰昆和小夏那样的吧。”
      兰昆和小夏的故事是我们其昌流传下来的一个古老传说,不过所谓的凄美爱情也左不过是那些曲折离奇的坎坷阻挠,换汤不换药。兰昆自然是个英俊潇洒的少年,在一次热闹的灯会上偶然邂逅了美丽的少女小夏,二人一见钟情,而兰昆只是个穷小子,小夏却是富家千金,他们的相爱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小夏的家人将她锁在家里,不让她与兰昆相会,又将兰昆发配到很远的山上,这对情人苦苦的思念让天上的大雁都为之感动,不辞辛苦为在深山中劳作的兰昆带来小夏要出嫁的消息,兰昆冒着生命危险冲出深山,拼死赶到小夏家中,却发现小夏为了守住坚贞的爱情誓言,穿着鲜艳的嫁衣自杀身亡,兰昆悲痛欲绝,抱着小夏的尸体攀上了神圣炽热的克孜勒塔格山,将自己和爱人一起葬在熊熊火焰燃烧的峰顶,天上的白云在他们身后幻化出美丽的图腾。
      我拨弄着胸前的头发,总觉得那样撕心裂肺的经历离我太过遥远,其昌人都虔诚地信奉着上天和神灵,我也不例外,但那些懵懵懂懂的情愫和幻想总是和人隔了一层,就像阿史那思齐那些信誓旦旦的诺言,远没有眼前芬芳扑鼻的葡萄酒来得真实,我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阿葆还在奋力干活,看来她也是个跟我一样的糊涂姑娘。
      客栈小院头顶上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蓝到让人怀疑它要掉下来,其昌的白天特别漫长,好像太阳永远都不会落下,也就要等好久才能看见我喜欢的星星,阿葆说我异想天开,当然是日头越长越好,这样她就可以有更多时间无休无止地干活儿,赚大把大把的钱币,盖更多又大又好的房子。我和阿葆互相帮忙不停地忙着酿酒工序,又压碎了好几大桶的葡萄,然后一个搬一个抬将它们藏进阴凉的地窖里。而此时天色才稍稍暗下来一些,刺眼的日光转变成温柔的橙红,离月亮跃上天际还早着呢,我和阿葆从地窖里钻出来,顺着梯子爬上房顶,这是一天中最闲暇的时光,我伸了个懒腰扶着额头远远眺望,天地相交的地方是一排排自由生长的红柳和胡杨,微风吹过沙沙作响的芨芨草,地平线上升起袅袅的炊烟,我和阿葆相视一笑,隐隐约约听见一缕苍凉的箫声从很远的地方悠悠飘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