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杳杳西风老》不思秦取

313、移花接木

　　说着治王世嘉不孝之罪，李长明怎会不知他的所作所为在外人看来才是真的大不孝。

　　燕妃死后，带着先天不足之症出生的李长逸被带离皇宫，那名为怨意的点点星火已经悄然埋于李长明心中。

　　十四岁那年，入宫两年备受宠爱的燕贵妃怀孕了。

　　弄不清楚对那个平安出生后便排行第九的孩子为何抱着深深的眷恋，在那个孩子未出世前就那般企望，好像活了好多年，盼了好多年，就是为了等到那个孩子，能够见到他。

　　常常溜去燕宫，燕妃入主后，封闭百年的栖凰殿换了新的名字，迎来了新的主人。

　　作为皇太子，不该与后妃过多接触，所以，与燕夕儿私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扪心自问，与她在一起不过是随意待着，也是难掩快乐愉悦，有些像在纪淑妃身旁，那种自在无虑，比与生母皇后相处惬意百倍。

　　也记不清是第几次偷偷溜去燕宫看望那个未出世的小九，只记得燕妃随月份增大，身子越发虚弱消瘦，雪白的肌肤添了病色。她的刻意妆饰再也看不到曾经的风姿绰约，还是石榴红的双唇，还是墨浓的长眉，她眼底深藏的淡漠不加掩饰的扫视过李长明，在一次又一次捕捉到眼前少年对腹中孩子难以想象的重视与喜爱后，将两颗包裹着封纸的小药丸交给了他。

　　“给明儿。”

　　“贵妃娘娘，这是什么？”

　　“明儿，答应贵妃娘娘，以后要好好对待小九，”她不急于解释，而是强调着下一句话，“哪怕以后你会恨透了他。”

　　“贵妃娘娘，我不会恨小九，我……”寻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对小九的感情，他能做的就是盯着她隆起的腹部，茫然无措的落了泪。

　　“此药名为长生，能够延长将死之人的性命。”她使锦帕，擦拭着他眼角与脸庞的泪水，温柔了许多，“妾身是莲罗国的人，明儿不知末议一族的白衣不惹尘忧心妾身与弟弟，将这能保命的灵药给了我们。妾身的弟弟把自己的长生给了妾身，说妾身远嫁他国，有备无患。入宫两年了，妾身觉得明儿或许更需要这灵药傍身。”

　　“贵妃娘娘多虑了，明儿贵为太子，怎会需要？”

　　想要回绝她，她却说了教他犹豫的话。

　　“明儿的母亲不是她。”

　　“明儿知道淑妃娘娘不是生母，明儿的母亲是皇后。”

　　可是她维持着淡然的表情，没有解释，而是补充道：“若不使用，这封好的灵药能保百年有效。”

　　“那明儿留着，以后交给小九弟弟。”

　　小心收下时，他记得她脸上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痛苦表情。

　　当时怎么没想到，她本可以亲手给儿子，为何需要借他人之手？

　　那年冬日，小九出生了，可是燕贵妃病了，生下小九，她就病倒了。去燕宫探望她，还抱过很多次小九。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眷恋越来越强烈，他觉得快疯掉了。

　　长德八年，小九出生第二年的二月。

　　偷偷来燕宫的李长明第一次被除了李承霂以外的人骂，层层护卫的燕宫里，李长明见到一个生面孔，那人直呼皇帝大名，还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皇后好恶毒，竟然下毒！你给我滚出去！你是不是还要害我的小外甥！李承霂！我真是眼瞎把阿姐交给你！”

　　那是最后一次见小九，见燕贵妃。

　　没多久，燕贵妃过世了，小九从皇宫消失不见，燕宫护卫的白虎卫也撤了。

　　最后一次去无人值守的燕宫，没想到会有人跪在庭院中央。

　　“何人在此！”

　　“妾身见过太子。”沈昭昭起身垂首见礼，慌张收敛情绪。

　　李长明知晓她来此是缅怀故人，燕妃告诉过他，沈才人原是随她远嫁的侍女。

　　“燕妃娘娘不在了，沈才人今后好自为之。”

　　燕妃的名字一出，教她无语凝噎，说不出话来的她，只好拼命点头。

　　二人来此的目的一致，该提点她，李长明无意怪罪她不回话，垂眸瞧着她那红肿双眼上的悲痛欲绝，他顿觉失落，在春初的院里随意走了走，痛心疾首的他叹了口气，朝着来时路而去。

　　“今后，别来了。”

　　是对沈昭昭说的，还是对自己所说？李长明不知道。

　　临出门时，沈昭昭出声叫住了他，“太子殿下留步。”

　　止步回首，见她缓步前来，从袖中取出一小红漆圆盒，“燕妃娘娘过世前遣妾身做了些杏仁蜜乳，可惜未能交予。”

　　没有迟疑，李长明接过圆盒，拿起一颗，没吃，而是揉碎，看到那雪白糖末中间包裹的酱色，感慨万千，“原以为再也吃不到带着红豆的杏仁蜜乳了。”

　　“妾身会做，”沈昭昭说罢一顿，将头垂得更低了，“燕妃娘娘最爱妾身做的饭菜。”

　　并不在意沈昭昭此举是为何，为燕妃，为她自身，还是为了李长泽。当然，李长明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会在某些时候宽待这位八弟。

　　而从燕夕儿那得来的两颗灵药，在多年后，如燕夕儿所说，帮到了李长明。

　　还南王李承霖出生那年，右相纪菱因安垅兵变一事受牵连，入狱后身故。

　　纪菱无子，仅有一女纪连雨，嫁与宣武皇帝李寻知为妻。纪菱过世，皇后失宠，纪家全凭着纪菱同族小弟善书院学士纪潘支撑门庭。纪潘有二女。长女纪陶因心思纯良德才并佳被皇帝李寻知看重，成为太子李承霂的良娣。次女纪朋嫁与凉州凤羽卫总管大将军司空望之子司空谓。

　　在皇长孙出生后，李寻知下旨将皇长孙抱给纪良娣抚养。纪良娣终生未育，于太子李承霂继位称帝后，册封淑妃。

　　一心只爱皇宫藏书，偶与妘国太妃探讨太子抚育之法的纪淑妃，那般突然的在太子成年之时病倒。

　　该是病了，还是中毒？李长明内心深处的怨意在岁月荏苒中聚成仇恨的火苗。

　　长生被李长明喂给纪陶，但是久久找不到解药，强撑半年，纪陶还是在横瑶宫内永远合上了双眼。

　　犹记得纪陶死前的叮嘱：“皇后终究是你的生母，不可恨她。”

　　是了是了，顾念纪陶的话，也是顾念孝悌伦常，李长明心有不满也未能做出什么来。

　　纪淑妃过世次年的腊月，久居太平坊云从龙的凉汝郡王王妃妊阿仙，因夫君安西节度使施亦寒的到来，被封云叶夫人，搬离皇城，去了京畿云叶的章俪宫。

　　隔年夏天，南山出游，妊阿仙与秦王之间的谈话，教陪坐在旁的李长明困惑渐生。

　　“这麽多兄弟，都生得像娘，就长孝生得像陛下，但他多病，活了十五便去了。”妊阿仙惋惜不已。

　　“也不是每个都像娘，本王倒觉得长治有几分神似老五，陛下也是格外疼惜他。”李承光带着笑望向窗外的目光蓦地聚到李长明脸上，“太子前几年还有几分陛下的影子，长大了倒更像母亲了。”

　　妊阿仙闻之，如同为了确认李承光所说，将李长明的五官细细观察，纪陶与王尔若的模样在眼前闪过，她忽而一愣，嘴角微扬，低眉笑道：“我看未必。”

　　“不像吗？”林间风涌，听得蝉鸣骤停，李承光说着伸手剥起编盘里的枇杷，“下个月白玉子该送来京城了。”

　　“我这疏郡的枇杷不好吃吗？”妊阿仙也随之剥起了枇杷，“记得珺儿爱吃信何的白玉子桑葚，还有……还有长平的母亲也爱吃。”

　　“有点酸。”枇杷吃起来有些酸，李承光吃了一个就没有继续吃了，用了些果饮子，瞧着李长明也拿了个枇杷，在手里摆弄，久久不语，他淡淡吐出一句，“魏荷本就是信何人，爱吃白玉子也正常，只是，太子竟然生得像那魏荷，呵呵，真是……”

　　脾性古怪的秦王口中的话就是那般轻易勾起了李长明的怀疑，这个伯父古怪是真的，他坦荡的性格也是真的，他的话从不出错，也没有假的。

　　直到过了几年，慕寸宫中，秦二告诉他，他非王氏血脉。

　　那名为仇恨的微弱火苗越来越亮，在李承霂驾崩前夕忽然得风起势。

　　求她放过李长逸，但不曾告诉她真相。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只要她不动李长逸，不是生母，凭着她是皇后，他也要尽他作为儿子该履行的责任与义务。

　　事与愿违，她还是不顾李长明的哀求，痛下杀手。

　　昭天殿中，亲眼目睹那七盏有毒的茶水被李长逸饮下，仇恨终以燎原之势聚为熊熊大火，正式将他吞噬。

　　借口查验李长逸的状况，李长明趁机把最后一颗长生喂给了李长逸。

　　为李承霂费尽千辛万苦将白衣不惹尘找到，结果李承霂没有等到酉相思，反而成了李长明搭救李长逸的底牌。想着有白衣不惹尘一定有办法配制解药，安排侍卫将李长逸的尸身丢弃到皇城外，计划过后再寻回，让白衣不惹尘带李长逸远离长安。

　　乱坟岗的大火就是白衣不惹尘告诉他一切顺利的信号。

　　李长逸被平安带走，李长明心中最后的忧虑消散，而对王氏最后的情分也一起消散。

　　昏君也罢，明君也罢，他不畏惧后人评说。随年月渐长，脑海中，属于他与小九的记忆，用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一遍遍警醒他——他已经失去过他了，他不想他再痛苦一次，他不想他恨他。

　　哪怕他清楚小九不是他的小九了，他还是希望如今的小九能够做一个快乐的人，如他企盼的那样，超然自逸，安闲无忧。

　　三司会审后，容孤坊失火案正式结案。

　　主犯王诲臣已死，而王元显以死谢罪，王世嘉放归尚绍节，免了死罪，判流放六千里到凉州府旧应。

　　至于王世嘉所告诸罪，有李长明的首肯，井历将容孤坊失火案并梁王谋反案。为梁王李远舒平反昭雪，沈藉等从罪之人追封赐谥，其后人免除责罚徭役，王齐之后抄家充公，为官之人不论老幼皆斩，其余后人入奴籍。

　　太后王尔若废黜皇后位，夺封号贬为庶人，终生幽禁上清宫珍养殿，非死不出。

　　而辞官归乡的岑譥在半道得到长安旨意后，服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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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前一天，礼部侍郎魏遣得召面圣，听李长明说要明年册封太妃们，让他好好准备，魏遣连连点头，问道：“陛下，纪淑妃是否追封皇后？”

　　“纪淑妃与朕生母昭仪魏氏封皇后、皇太后。”

　　照常翻看奏疏的李长明头也没抬，一句平淡到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的话语，却在此冬温暖着魏遣的身心。

　　回尚书省的路上，魏遣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李承霂临终告诉他：在太子妃的孩子被抱去纪良娣那之后，便将太子妃与魏良娣的孩子互换，太子妃以为杀害的是与皇长孙相差三天出生的二皇孙，实际上她杀害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而想起李长明不久前的话，魏遣倍感欣慰。

　　“姐姐，那个孩子平安长大了，还做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