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如梦》陌上香远

32、君心若雪 第八章 人间无他无地着相思

　　君心若雪第八章人间无他无地着相思

　　雪压翠竹一片白，莲香唱断梦魂花。
　　康熙来到漠北后，见了几位守卫边关的重臣，听了一下他们的奏报，得知葛尔丹新立了一位太子，之前来京城的皇长子似乎在这一场皇储之争中落了下峰。他们说了许多王庭内斗，讲的是身临其境，娓娓动人。可康熙似乎除了前半个时辰在听，后来他们说了什么，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重臣跪安后，康熙一人在大帐内画完最后一瓣莲花，兀自对画看了许久：山伟奇锋，涧泉绕绕，雪舞幽宁，沼泽茫茫。一株雪莲绽放天蓝云素的山峰之颠。

　　“大寒之地积雪，春夏不散，雪间有草，类荷花独茎，婷婷雪间可爱。其根茎有散寒除湿、强筋活血之奇效。”康熙将药性默默又背了一遍。
　　——今日沈凡卿的秘信又要到了。

　　他是否还有时间扭转全局？

　　康熙的眉头慢慢蹙紧，这段时日他英挺的眉没有舒展过。

　　如果，如果万一真的无法逆转天命，该不该把这一切告诉容若？

　　“哎……”康熙悠然一声长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迷惘和无奈是那样悠长。

　　“皇上，思虑伤神。”低沉清朗的声音，温和始终，“该用膳了。”

　　康熙微微一惊，霍然抬头，容若已不知何时进了御用大帐。

　　“你来了？”康熙合上书案上已皱痕的《本草纲目拾遗》。显然容若来了有一会儿了，手中端着的淮扬御膳，已看不到滚热的白烟了。

　　因在关外不像宫廷礼教繁重严苛，容若是御前侍卫统领又深得康熙信任，出入御帐也渐渐不需要通报。

　　御帐内篝火暖融，春夏恒一。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柔软厚质的地毯上堆满奏章，遍地明黄纸笺散开密密麻麻的楷体小字，奏章是臣属向皇帝进言陈事的文书。这里面涵盖了多少国家机密！可现在他们脆弱不堪，像一张张被人写烂就丢的废纸，遍地都是！

　　而原本该珍放奏章的青玉案却被一副画和一本医学药典取而代之！

　　容若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佳肴美酒，蹲下身，仔细地，小心地，一本一本的拾起地上的奏章。方才从一进大帐他就发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但皇上作画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仿佛那是天底下最专注的事，莲花饱满傲然，一茎一叶既缀满王者之气又饱涵怜悯。

　　正因为如此蕴涵心血，所以画成之后，皇上仍近乎痴怔的凝视着那朵莲花，连奏疏都成了片片废纸。

　　容若原有些薄责康熙的漠视奏疏，但瞧见那幅画的真容，心中不禁赞叹，“皇上的画技又精进了！”

　　忽然康熙低低唤了一声，“容若”，容若转首望去，只觉得康熙眸光分明是十分依恋却夹着那淡淡的看不清楚的痛楚，欲言又止，似乎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何从说起。

　　康熙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这才缓回神，勉强笑道：“怎么是你？朕身边没人了么，怎么让你去传膳？”

　　其实，这几日随军出发的御厨发现皇上每日的御膳没从前进的一半多，尤其是昨日，原封退回。吓得御厨不知该如何是好找来费扬古商量，费扬古也一筹莫展，只得去寻容若。

　　皇上这么一问，容若当真不好回答，总不能说，皇上我是来看着你吃饭的。

　　容若讪讪一笑，没有回答。

　　看着他笑了，康熙的眼神不自觉也温柔了，抬手指向靠窗的暖榻，“搁那儿吧，那儿还不乱。”

　　言毕，康熙才发现满地乱七八糟地奏疏，猛然意识清醒了过来，他方才做了什么！？

　　一怒之下，竟是摔了满桌的奏疏

　　是真记不起来了为何大发雷霆，只记得提笔去描那朵水母雪莲的时候，心才异常超然平静，仿佛那一脉青莲能解他千苦难事。

　　容若瞧见康熙懊悔的神情，心下不忍，宽慰道：“皇上连日长途跋涉车马劳顿，心绪不宁，又没能好好进膳……”

　　康熙回望容若好似一个字都未听进，“收到沈凡卿的信了么？”

　　容若一怔，“尚未收到。”

　　“不好……”康熙自言一语，眉头紧锁，只觉得心头涌上一阵一阵的不妙。

　　沈凡卿医术高明，经常出入宫廷，身份神秘以为是康熙请的民间隐士高人，又加之他常出入乾清宫和坤宁宫。

　　容若当下以为康熙是担心怀有龙嗣的皇后，脸庞闪过一丝不合时宜的恍惚，岔开话题道：“沈大夫的信到没有消息，倒是收到一封密函。”

　　康熙坐到暖榻，问道：“知道是谁寄的么？”

　　容若摇了摇头，“还是从前那样，只是普通火印封着，上面既没有六吏的用章也没有内阁的玺印。”

　　康熙眸光微微一变，慈宁宫特有的火信印戳，似乎已经猜到是谁，他接过容若手中的信，没有拆开，只是用力捏了捏，那种褶皱感刺疼了昨日受伤的掌心。

　　随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将这封信掷入了帐中正中心的九龙鼎。

　　“皇上！”容若惊呼一声，急忙抢上前，顾不得会否被鼎内炙炭火焰烫伤，伸手去抓那封急急掉落的信。然后一股强硬的力道，康熙抢在容若身前抬手拉住了他的手。眼看阻止不急，手腕只在空中划出无力的弧度，密信掉入炙热红炭之中，瞬间焦灰一片。

　　直觉告诉他，那封信一定传递了什么紧急的事，否则不会三日一封。

　　心头隐隐跳动，你究竟烧了什么？！

　　容若回望康熙的刹那，忍不住道：“这样好么？！”

　　然而，康熙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拦着他。

　　黄昏的余晖隔着窗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

　　“这样很好。”康熙淡淡一笑，笑中有几分迷醉凄然，低声道：“这样我能顺从心意把你留在身边，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容若忽然一下愣住。

　　他清越的眼眸渐起一层白雾，只是一瞬间可他的内心却好似挣扎千年，终于慢慢开口道：“皇上，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康熙眸光也随之一黯，垂下眸色，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容若……关于那个孩子，你有没有想过……”

　　“嗯？”容若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康熙口中的孩子。

　　是他……和卢蕊的孩子。

　　容若清俊的脸庞滑过一抹不自然，话语里却是谢意真诚，“沈大夫是世外高人，行踪不定，皇上请他来为蕊儿号脉。”

　　虽然只见过数次康熙知道，那个女子是爱着容若的。

　　但康熙从不信容若爱着她。

　　然而这个臆断，是不是他太过自信了。

　　“皇上对臣的恩典，臣都铭记在心。”

　　康熙坐在暖榻上，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迷茫地点了点头。如果你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安慰？一个骗局，到那时你还会谢我么？

　　“那个孩子，好像不似我这般安静，在娘胎里就闹得他娘亲不安宁。” 容若脸上浮现了一丝忐忑的温情，“……只是他现在就这么皮了，阿玛向来严格，不晓得等他长到以后会不会服阿玛管教。”

　　这样的神情是初为人父的紧张和期待么？康熙默默想着，也是啊，哪个做父亲的提到孩子不是滔滔不绝！

　　“倘若明珠教子不严，哪里能教出你这才子来？”康熙想打趣下容若，话一出口自觉更苦涩，“你倒是自在了全交托给明珠管教，你是他的父亲，就没有想过他的将来么？”

　　或是起风了，糊着的窗子，有轻轻晃动的声音，容若的眸光闪过一丝明亮的和煦锋芒，静静看着康熙，“若是男孩，臣还希望他将来能像微臣一样，成为皇上的御前侍卫。”

　　康熙心中着实一惊，切切道：“为何？”

　　“臣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明白。这久病的残躯，虽是二十岁的年纪，只怕已经是四十岁的身骨了，倘若再过十年…..”容若走近暖榻，半跪在康熙身旁，抬头望着他，嘴角浮出浅浅微笑，那么浅，那么淡，好似红尘千丈枉如尘埃，“我只怕没有那个命追随皇上完成千秋功业，可皇上的恩情，臣还未报之万一。若我后继有人，若我还能有十几年光景，纳兰这一身文武艺一定……”

　　“胡说八道！”康熙只觉得这几个字吼出，声音不觉暗哑如鲠在喉，你怎么会这般想。

　　康熙心酸难耐，一把拉起容若，不由分说地拥紧怀里，他的双臂那样用力，紧得连容若都觉得疼，“你在乱说什么？！你每天都到底在想些什么！？容若你想得真体贴。但你听清楚了，我身边的位置只有一个，除了你，谁都不替代不了！就算他身上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就算他学会你一身本领，就算他和你一模一样！”

　　康熙凝望着容若，那样深的情意，“我以前做皇帝，心里只存天下。但我现在告诉你，有你的地方，才有我想要的天下！有我亲手治下的太平盛世就不可能没有你！”

　　“皇上……”感念康熙的深情，容若竟无法言语。
　　然而，灼热焦急的唇，无声吞下了他最后的伪装，康熙捧住容若的脸庞，他的吻覆在微凉的唇上，那样霸道，又那样温柔。

　　容若被他的深情震撼，心中那样的迷惘，欣慰，泪光渐渐蒙住了他坚忍的眸子，心头一瞬的柔软触动的竟是推却都晚了一步，一步慢，便是步步慢。

　　康熙自问是一个冷酷薄情的皇帝，可这一次，他的唇柔软而炙热，他的吻辗转而深情……

　　康熙一路漠北之行，容若虽不能全猜透，但多少能感觉到，漠北风雪再大，但这样静谧的时刻都是眼前的少年天子刻意安排的。

　　尤其康熙烧毁密信的态度，他的逃避。

　　——更证实了容若心底的猜测。

　　这份安静是绝对的来之不易，指不定背后就是狂风暴雨般的压力摧肩。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这情如排山倒海一般极力融合彼此失去的那段年月，念及过去种种，容若心中一软，一向克制过人的他，竟变得混沌不清，不知不觉松了手，任由他的唇肆意亲吻。

　　现在，一点点情动，就能激起一大片激情。这就像尘封的多年的好酒，嗅到一点点酒香，便恨不得一饮而尽。

　　康熙一翻身，将容若压倒榻上，他深深的眸光里呛着一股清愁，低低问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容若的眼神却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痛楚。

　　康熙蓄满情欲的眸子，急急问道：“从你回到朝廷，回到我身边已来，我折磨你，委屈你，对你反复无常。看着他狼狈，恍惚，精疲力竭。你知道么？我这样对你，紧紧逼着你，到头来想问得不过是你一句真心话。”

　　容若心肠无不为之动容，上下尊卑这一刻都化作灰飞烟灭了，“你想问什么，我说。”

　　康熙下颚抵着容若的颈窝，靠得那样近，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全都能传入容若心里，“容若我还爱你，你呢？”

　　他刻意咬重了“你呢”这两个字。

　　爱不爱？

　　容若灵魂为之一震，然后他想起沈凡卿到为卢蕊诊脉时，对自己说的话。苍劲的声音，满是审判，“紫禁城内恐怕再没比你更怕冷的御前侍卫了。”沈凡卿摸了摸他肩胛骨，蹙眉道：“这段时间又练箭了吧，不要再逞能了，弃武从文吧。我不可能一直替你瞒着皇上。”

　　——可是他是皇上啊，身系一国之安危，何况皇上从来乾纲独断，就好像此次御行千里，如此大胆的举措异于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国君。

　　最终……容若婉拒了沈凡卿的提议。皇上的安全，交给任何人都不可能放心。

　　只是一席箴言，了断多少痴妄。

　　容若尚未拔离回忆，满眼无奈，这无奈仿佛大地裂开的细缝要将他吞并其中，终于容若坐起了身子，慢慢推开了康熙，他摇了摇头，心底无尽怅然，再抬眸时只剩眸中只剩一片寒冬，“我有此心，却已无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