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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君心若雪第六章 ...

  •   君心若雪第六章

      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坤宁宫殿内极是敞亮,剔雪的纱幔层层束起,海棠花开娇艳动人,素有国艳之誉,初春的海棠不胜娇嫩靠着窗沿斜斜伸进青翠欲滴的枝叶,它也向往殿内的暖洋。

      清晨,朝露沾湿梨果球形的海棠花蕊,康熙是在坤宁宫的寝殿里渐渐醒转的,赫舍里梦浅更早醒来,一身鹅黄的罗裙,她一缕青丝梳成髻,美眸流转,几乎不能相信,昔日高傲盛势的赫舍里竟有如此清婉之态。

      康熙注视着铜镜前梳妆的人,“你倒是随遇而安,关起门来就能过自己的日子。”赫舍里一惊,放下手中玉梳,转身施了一礼,“皇上,臣妾嫁到皇宫,这里就是臣妾的家。”康熙起身,赫舍里取来屏风旁的衣裳。因着早起天凉,赫舍里在铜盆中多加了些许热水,伺候康熙洗漱。

      稀疏几道光影投在盆面,抬头望去康熙纱窗海棠花影,执手攀花,一朵朵娇小的花蕾,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娇艳孤冷,就如这偌大的坤宁宫。只如今坤宁宫的海棠比不上从前花姿潇洒,康熙道:“坤宁宫怎么就你一个人?”

      昨晚一夜无话,赫舍里醒来见着身旁熟睡的康熙,还以为身在梦中,有一瞬的茫然忐忑,低头屈膝说道:“皇上,臣妾这儿不需要太多人伺候。”

      见赫舍里福下身去康熙不禁皱眉,满脸疲惫摇头,“赫舍里,朕很久没来坤宁宫,起来吧,别再行这些虚礼了。”

      康熙压抑的声音透出内心滚滚翻腾的倦意,“朕乏了,乏透了.”

      赫舍里摇了摇头,声音很轻,“臣妾不这么觉得。对臣妾而言,不论皇上何时来坤宁宫,臣妾都恍如昨日。”康熙刻意留意了一下赫舍里说这话的神情,很快他的双目掠过一丝难言的愧疚,嘴唇微微一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正想着,梁九功已经低头进来,躬身道:“万岁爷,张廷玉张大人来了,说是来给皇上复旨的,已候在坤宁宫外了。”

      康熙略想了想,果然见了笑颜,“这段时间真是难为张廷玉东奔西跑,确实是辛苦了。”梁九宫伺候康熙身边最久,见着万岁爷站起身来,立刻取来绘碧金纹饰的龙袍伺候康熙更衣,想了一想,还是小声说道:“万岁爷,纳兰大人也来了。”

      康熙微一出神,目光迸出一瞬的森凉,“他来做什么!”眼见康熙如此神色,赫舍里亦是悚然一惊,只忧心地望着他。

      梁九功推开窗,康熙果然看见远处银变吊兰下站着的张廷玉和容若。容若穿着竹叶色的白鹤锦衣,春光晴好,四处海棠,微风从四面扑来,他站在一景繁华中,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突然张廷玉转头对容若说了什么,神情极为关切,容若没有答话,只抬起手抚在颈子上,又迅速离开,朝张廷玉摇了摇头,略略一笑。

      这一笑,落进康熙眼中,胸口竟起伏不断,本已套了半个袖口的龙袍,一把扯下,坐回塌上,方淡淡道:“让张廷玉一个人进来。”梁九功小心捧住龙袍,忙赔笑道:“万岁爷,纳兰大人和张大人一起来,想必是有紧急的事,要不要……”

      “朕不见……”想起昨晚的事,话说得太急,压不下心绪胸口抽着生疼,康熙皱了皱眉头,手抚在胸口,仿佛是极怒攻心,眼神变化不定,好一会儿才说道:“让他回去。”

      大怒难劝,赫舍里也为难,朝梁九功递了眼色,梁九功连忙跪了出去。

      赫舍里手抚在康熙背上,亦不敢深劝,她忽然发现皇上消瘦了,忧色愈深,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脑海中蓦然想起一人,柔声说道:“皇上可还记得昨夜宴席皇祖母离席时提到柔嘉……公主在盛京三年了。盛京本不比宫里周全,路途遥远,若是再待上几年,公主到了大婚的年纪一出阁,就难相见了。皇上接公主回来吧。”

      没料到赫舍里请这道旨,昨晚宴席上旁人说了什么,康熙显然没了印象,但提起柔嘉,他眼底里的暗色迅速闪过一抹亮光,那是他唯一的妹妹,却是叹气道:“朕没说不让她回来,是她自个儿负起气跑去盛京。”顿了顿,嘴角有一抹恍惚笑意,“这会儿她也该没赌气的源头了,去告诉公主身边的人,好生伺候着。再告诉他们,回京路上的关防可要仔细了,若有什么事,朕第一个不饶他们。”

      皇上语中之意当然是准许了,赫舍里点头一一记下吩咐。三年前康熙不仅赐婚,还许了容若请辞的折子,柔嘉为此哭了好一阵子,她当初离开皇宫的原因说来说去只有一个,就是心里撂不下容若。

      因春日暖和,殿外的海棠花都开了,胭脂点点,如天晓云霞,梁九功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万岁爷既然有这样的旨意,纳兰大人今日就先回去,待万岁爷有新的旨意了,奴才一定转告大人。”

      张廷玉微微露出忧色看了一眼容若,见容若只是怔怔的,晓得他心里不好过,此刻要见驾耽误不得,只得去了。容若目光这才转向坤宁宫的纱窗上,他知道里面有他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只是他无法预计这样的见不到,是一时,还是一世,轻声道:“皇上今日还好么?”

      “圣躬安。”

      梁九功伺候康熙歇在了坤宁宫,就猜到酒宴之后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绝不会闹得今日局面。现在听容若这样问,更肯定了。想到万岁爷方才在坤宁宫的样子,不可谓不心惊,别人或许摸不出端倪,可梁九功何等人物,对着容若亦只能说道:“纳兰大人还是请回吧。”

      容若见梁九功欲言又止,微一犹豫,已上前道:“公公请留步,这一路来的事端公公都看在眼里,既然是皇上亲自让公公叫我回去,必有深意。可今日,容若实在不明白,还望公公指点。”

      梁九功心中确实明白,皇上恼他实则是最最在意他,日后纳兰大人圣眷如何,难以估测,这么琢磨了下,才说道:“纳兰大人,主子的性子,奴才万不敢揣测,但您心里不是最明白么?奴才只瞧见主子昨晚出了乾清宫,就一直不说话。大人想一想昨晚是不是说过什么,奴才的话,只能说到这么多了。”

      说完这话梁九功才留意到容若衣领外隐隐约约露出深紫色指印,再看他一脸憔悴,想起昨夜康熙从乾清宫出来的神色,默默思忖已猜出大概,不由大惊,声音转为黯然,“奴才并不是瞎子,奴才瞧得出,大人的苦不比万岁爷心里少。”

      这话重重击在容若胸口,然而心底如何震动,又能说什么呢,终究是无言。

      今早对镜,容若惊觉颈间的伤痕,颚下森森凉意的伤口一碰便钻心的疼,昨晚如此冷冽的相对逼问,于容若,于康熙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容若静静走出坤宁宫,有风吹过,听上去仿佛就像乾清宫外千叶修竹的沙沙声,曾经也是在这样的沙沙声里,自己跪着火烫般的大理石板上,在寂寞的流光里这些画面最后也随风散去。

      人依然英姿勃发,怎么总活在回忆里,其实心境老了,是一样的。

      风大,直到张廷玉出坤宁宫时,容若还站在坤宁宫的宫墙外。

      张廷玉的喊声被呼呼的风声拉长,“容若,让你久等了。”

      明显陷入回忆的容若,再抬头时,道:“已经全部告诉皇上了?”

      张廷玉极郑重点了下头,“明日太和殿,皇上要亲审王辅臣的案子。”

      容若叹息:“皇上一定龙颜大怒了?”

      张廷玉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路,缓缓点了下头。

      张廷玉南下回京见到了远征在外的图海将军,王辅臣自尽真相已水落石出,只是牵涉甚广,今日特向康熙奏请示下。

      容若思量片刻,已落在张廷玉后面,追上问道:“明日早朝文武百官战将千员,王辅臣之事牵连甚广,皇上是否有了对应之策?”

      所有的事只要搬到金銮殿上,君王的一道圣旨,甚至只是寥寥数语都会被史官记录成历史,事关重大,容若不能不担心,“衡臣,你告诉我,皇上是不是已有万全之策?”

      其实,容若和张廷玉都知道,王辅臣的事牵着漠洛,漠落背后是索额图,是权倾三朝的索家。

      张廷玉顿足,说道:“容若这件事你不要再过问了。”

      容若不想此事张廷玉是这样的态度,换了口吻,亦郑重道:“这件事太皇太后知不知道?”

      张廷玉微微一怔,见着容若就要往慈宁宫而去,说道:“知道皇上刚才为什么不让你进去?!”

      他急急说来,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容若停步,眼睛掠过疼痛。

      张廷玉软言说道:“作为好友,在你问我这些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夜太皇太后宴请百官,为什么你竟在酒馆,还有,……”还有你身上的伤。

      张廷玉连夜回京准备找容若商量王辅臣之案,国宴他自是赶不上参加了,结果竟是在回府路上的酒馆瞥见容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容若,还有他颈上明显的乌青伤痕,已知再问只会让他难堪,张廷玉担心地看着容若。

      只是,容若依旧不答。

      “二品尚书之位皇上早就告知我属意由你接任。可就在方才皇上给我看了,你递上去请求收回圣意的折子。”

      容若立在红墙黄瓦下,他的身影像一道孤鸿,轻声道:“皇上还说了什么?”张廷玉见他语气仍一派宠辱不惊,一阵急步向前走了两步背过身去,“皇上的意思,明日太和殿议政你不能入内。”

      闻言,容若深深一震,只觉得呼吸胸口都扯着清冷锋利的割痛。

      张廷玉蹙眉,缓缓劝道:“容若,别去慈宁宫,徒劳做些惹皇上不快的事。”

      容若胸口忽然一阵酸苦,眼圈微微一红,连心都死过一次的人,原来还能再体会到心痛,密密麻麻心头都是伤。决定回朝堂,只因心中还存一分臆想,是那个人亲口说过的梦想,而如今看来都成不快了.

      张廷玉之前说高位难得,容若回味这四个字,只觉满嘴苦涩,“你刚才问的,愚兄没法回答你。我只能说,为人臣子应忠心侍君,若惹皇上不快,我会择日择机再谏。”

      如有一日他的故事为人所知,还会有人在乎那些权力地位,还会有人因为错失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机会而疯狂痴颠吗?有!一定会有!只要有片刻成功的机会,在官场就会有至死方休的阴暗争斗,但那一定不是纳兰容若。

      白衣苍狗变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尘,谁又真的在乎?

      第二天,容若没有出现太和殿,在那之前,他请张廷玉转递了一句话给康熙。早朝,康熙在大殿上,让张廷玉说清王辅臣自尽的原因:早在十年前漠洛买通王辅臣身边亲信副将,盗取三年前吴三桂写给王辅臣的信,由于害怕这次平藩大战王辅臣一举得荣,漠洛趁着押送粮草的机会,见到王辅臣拿出信以通敌之罪要挟他。若王辅臣不自裁军中,便要告上京城灭他王氏满门。

      索额图几次欲要为漠洛翻供都被张廷玉压制,索额图指着张廷玉问,“王辅臣是领兵数十万的将军,若是这么轻易引咎自尽,他何以统兵数十年?!”

      张廷玉回视索额图,“索大人问得极是,谁能想到漠落就是有这令人齿寒的本事。早年前,皇上南下陕西,地方官员全要赶往总督府聆听圣训,可漠洛却极力联合官员排挤王辅臣,不仅不告知他皇上南下之事,还命士兵将他拒之陕西城外,王辅臣不论是软言相求还是最后硬闯,奈何他一个人如何都不得入城,最后竟被一个守卒用力掴了一个耳刮子。他只能望北叩首,遥祝圣躬。”

      张廷玉每说一句,康熙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到最后竟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漠洛毕竟是索额图推荐的人,他又惊又羞又怒,再者,他一向自恃身份何曾把张廷玉放在眼里,“张大人这么会说故事,不如去梨园搭台子唱戏,指不定能成关汉卿第二!”

      张廷玉回得沉稳有力,“陕西城外守将就是证人,一问便知。”

      张廷玉没有十全的把握决不会用这样锋芒的眼神,他注视索额图,“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莫大人是怎样逼迫王辅臣,也不知道他的那双手有没有打过王将军,是打了一下,还是两下。但我能确定漠洛运粮为名到军中要挟过王辅臣,而王辅臣死后,他没有兑现承诺,反而继续借用书信反咬王辅臣让他死也不安宁。”

      张廷玉向来用词向来含而不露,可如今字字道来,气势迫人,索额图一瞬的怔住,他低估了张廷玉,不,应当说他犯了大忌,他不该低估朝中任何一人,然而下一刻索额图头昂得更高,“张大人!你弄错了吧,王将军可不是断了钳子的螃蟹谁想翻转着玩就可以的,他在战场上杀敌犹如斩瓜切菜!”

      就在这最死寂的对峙下,康熙说道:“朕知道为什么。”

      满殿安静了下来,康熙声音尤为缓沉,“三年前王辅臣接到圣谕配合出兵,将他唯一的儿子王继之送进京城作为质子,为的是让朕心安,为的是让满朝文武心安。若真是被漠洛逼得走投无路,甘愿被人掣肘也不临阵倒戈,朕就告诉你们为了什么,只为——哀哀父母,生儿永劳!”

      此语一出,不少年纪大的官员深深触动,明珠亦是动容。

      康熙望着一个不该沉默的人,“朕查清了当年南巡的事,当初王辅臣入不得陕西城,有一位官员就在他身旁,目睹一切。那时,这位官员人微言轻,迫于鳌拜,也没有将此事说与朕听。”

      索额图想了又想,仍是疑惑道:“皇上口中说的那人是......?”

      康熙的目光从方才就定在明珠身上,这才望向索额图,淡淡笑了,“此公,与你近在咫尺。”

      闻言明珠身子几乎一颤,大殿内群臣投来光线,织成千万,错中复杂,明珠额头有汗,趋前伏跪道:“臣明珠向皇上请罪,当年臣确实亲眼见漠洛不许王辅臣进陕西城,那时臣人轻言微,不敢向皇上奏明一切,臣有罪,请皇上重重责罚。”

      索额图一脸不可置信,仔细想来,十年前明珠确实官低位卑,但他与王辅臣相交数十载,两家情谊深厚,可他明知漠洛与王辅臣十年前就不合到如此地步,竟还为了多得四个举荐名额,帮衬自己推荐漠洛做押粮官。如今明珠越是一脸真诚悔恨,索额图便越发深感他恋栈权力,心中暗哼道:“这老狐狸!”

      但康熙只点了点头,仿佛是愿意给他改过的机会,语气颇为唏嘘, “人谁无过,做到也难。罚明珠两年俸禄。”

      显然这罚,如同没罚,只当挠了下痒,索额图正欲开口,康熙的叹息声先传入了耳,“这王辅臣在战场上是出名的铁繇子,可是他不善为官,领兵为帅是八面威风,回朝却处处受打压。朕今天说这句话很感伤,因为朕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样不善为官的汉臣。”

      “汉臣”两字极重极清晰,从康熙开口说话时,大殿安静得只剩尽量轻的呼吸声,此刻更是大部分满人官员头低得盯着自己着脚尖,惟独张廷玉抬头眸中深处隐泪。

      抬头望去太和殿的御案上是鎏金错银的紫铜熏笼,笔墨纸砚,诸色齐备,笔架上悬着一管管紫毫,珐琅笔杆,尾端包金,嵌以金丝为字,砚床外紫檀刻金的砚台沉沉压着无尽奏疏,然而一应全是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御用之物,康熙从金銮宝座走下,直直打量满殿官员,“你们是抬头听也好低头看也罢,心里的算盘响都打得响当当,想必这人是谁,也都盘算出来了。”

      皇上的目光迫视他们不得不抬起头,而康熙站着的位置,正好将太和殿的“正大光明”匾额清晰放大,他眼神幽暗一转,便清晰倒映出眼前每一个佩戴顶戴花玲的大臣,“今日,朕要送你们每个人一句话,——暗室欺心,自有神目如电 。王辅臣临死前有一封遗书,是张廷玉苦心寻来的,这封遗书让人动容,也叫人羞愧。”

      康熙瞧了一眼方才嫌明珠罚轻了的索额图,目光凛冽如九玄之霜,“这封遗书,朕不想念。”
      索额图被康熙的眼神看得心虚腿软,他没想清楚下一步棋该怎么部署,张廷玉上前说道:“皇上,天灾不可违,人祸可以避免,请陛下示下,漠洛该如何处置?”

      康熙面色沉静,若换作从前一定大发雷霆,康熙一向最最痛恨欺上瞒下的官吏,这心思是从没变过,但他先前是那个脾气,现在未必就还是那个脾气了。只是眼神一扫,叫人心里发寒凉飕飕,宣判道:“三藩之乱未定,漠北仍叛军作乱。朕记得索大人常向朕进言——乱世应用重典。”

      御意昭然若揭,漠洛难逃一死。再者,漠洛押送粮草这一事,押送粮草是索额图提名,明珠复议,更是康熙钦定的圣旨,是国策!大殿之上康熙言语不多,但张廷玉呢?雄辩之下仿佛提着一口利剑,实则是言皇上之不能言。

      顺理成章,空缺的二品尚书之位由从二品侍郎张廷玉接任,今日殿上表现,张廷玉受此官全然是理所应当。然而张廷玉面对这道圣旨犹不可信,怔怔望着,直到皇帝问,张廷玉你也想抗旨?

      辰时的早朝康熙颁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立斩漠洛。
      第二、张廷玉即日晋升二品尚书,位居六吏。
      第三、已故将军王辅臣,有功于大清,天降良将,遭此坎坷,特追封为一品大将军,择日下葬。大将军之位空悬已久,即日选立新任大将军赴云南协助图海。

      早朝散去后,第二天就有许多大臣包括明珠,上奏修本请皇上起复周培公。很快一道漠北的捷报令朝廷欢声雀跃,瞬间冲淡了漠洛被抄家问斩的这么一丁点阴影。

      怎么也想不到,周培公的大军这么快便镇压了漠北边患迫使准葛儿与大清议和。周培公上奏,既是议和,必须准葛尔来京会晤,地点、时间应由皇上钦定。如此,全国上下才知晓当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云南平藩的时候,皇上早就启用周培公率军勇在漠北抵御葛尔丹的狼子野心。

      康熙称赞周培公总能以少胜多带给他惊喜。随即亲笔修书,写道:两国可称议和,一国只谈招抚,会晤地点定在北京,绝不更张。

      四月末,准葛儿命其长子风尘仆仆来到北京。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康熙高兴,就是离京三年的柔嘉公主终于回来了。

      时光一宕,五月琼花枝叶广展,上林苑。

      阳光从清冷的天空倾下,或浓或淡投射在上林苑的树林上。清朝的上林苑仿汉朝所建,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有别于汉朝的是,宫苑居少,只有十二大苑。原上林苑现已不复存在。

      康熙和准葛尔的世子在上林苑散步,康熙正笑着说了什么,忽然远远见着一大群人,接着是一片宣扬欢呼声,康熙不由停下脚步:“那是什么?”

      梁九功忙派人去问,回奏道:“皇上,是御前侍卫们在较量箭术。”

      康熙听了,径直走了过去,看见一个着一品侍卫服盔甲下露出一张极英俊的容颜,只见他拈箭搭弓,屏神静气,弦绷得太紧,箭仿佛逐风而去,划出尖锐风声,“嗖嗖嗖”一连三支箭,全正中红心,动作完美流利得无懈可击。

      “好箭法!”就连一旁的葛尔丹世子都脱口称赞。

      侍卫们见着御驾立刻呼啦啦跪下请安,最先跪下的正是容若,他脸色略有些苍白,康熙望了眼箭靶上数百支白色箭羽,注意到容若握箭的指尖都磨破沁出血来。康熙嘴角不由自主下沉,淡淡说道:“不是生病了,怎么还在这儿练箭。”

      自从那夜过后,康熙和容若的关系似乎已经冷淡到没有任何关系,好几次梁九功朝容若递眼神,容若只垂首静立。皇上每日的神色也极平静,除了君臣间不可避免的交谈外,再无它言。虽然如此,梁九功守夜时还是能在西洋自鸣钟敲过十二记后,听见康熙在御帐内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今早在乾清宫却为着周培公该不该此时撤兵回京的事争论起来,容若称即使招安成功,周培公也得在漠北驻军最少三年,稳定准葛儿。今天容若身体不大好,话说到急处竟眉头深蹙,忍不住捂住胸口,那一丝脆弱的眼神不经意就流露而出。容若越是骄傲,康熙便更加不退步,相反,容若一旦示弱……

      好不容易,容若才平复搜肠刮肺的难受。皇上神色不豫地挥一挥手,是命众人皆下去的意思,大殿出奇的安静,康熙却在这沉默中走过去,冷冷擒住容若的下颚,看着容若良久,良久,眼神渐渐变了。康熙很久没用这失控的眼神望着容若,“你是故意的。”康熙向来如此,以沉稳睿智临朝,但这一刻竟抑不住想朝容若大吼一顿,每一次都拿自己逼我,每一次都逼我向你让步,你身体不太好,就不要总为这些劳什子的事操心。

      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令容若彻底冰寒,康熙盯着被自己迫视的容若,盯着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眼睛一圈圈变红的容若,眼眸里显现的伤痛无处躲藏,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康熙慢慢松开手,放开他,心中思潮反复仿佛牙龈都咬酸了,才从嘴角迸出这句话,“如果你不爱了,就不要再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眼神。”

      容若怔在当场,乾清宫外的阳光映在他俊秀的侧脸,照出苍白无言,然而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如一块石人僵住。过了良久,才望向康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这一句话已经在心底问过千百遍了,“皇上,臣心底有个疑惑一直不解。皇上能否告诉微臣,召我回朝究竟是要我做一个忠臣,还是要我做一个宠臣。”
      康熙万万没料到容若会这么反问一句,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当然是忠臣。”

      然而此刻就算不在乾清宫,容若也没有回府休息。这一回容若自自然然地向康熙磕个头,“谢皇上关心,臣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无大碍了。”
      “嗯”了一声,康熙点了点头。

      一声清脆脆的“哥哥。” 康熙这才看见容若身后站着一位极俊俏的年轻女子,一袭石榴红的缎织暗花竹叶夹衣,头上一色珠翠俱无,只横绾着广玉簪,身后拥簇着几个随从宫婢,她耳上小小的澜珠佩子还在不断摇晃,素净的脸庞,一双眼睛大黑白分明,清洌洌的比春光还明媚。随行的数位大臣向她行君臣之礼,并暗暗惊讶,柔嘉公主果真如传言那般恩宠优渥,圣驾面前既不行礼、亦不矫情回避,

      康熙微微怔住,明眸微睐,嘴角带着一分许久不见的宠溺,唤道:“皇妹。”若是三年前,康熙见到此景一定会调侃道,柔嘉你还是这么爱缠着容若。可如今,从前心性跳脱的柔嘉清丽大方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样的日子持续多久了?康熙记不清,只觉得心里闷闷地难受。

      忽然耳畔传来一个挑衅十足的声音,“皇上,我老早就听说京城有一位少年博才,箭术非凡的侍卫大人,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如此好的身手,我想见识见识。”开口说话的是一位身穿月白华服,上好的貂绒立领仍是关外装扮。

      康熙看了一眼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他是葛尔丹的世子,年纪轻轻求胜心切,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要比试的人是容若。康熙看了眼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的容若,口气淡淡的,“既然你说身体没事,就陪世子赛上几局。”

      柔嘉听见容若要比试骑射不禁柳眉深颦,她仰起脸来,却见康熙似是无意间转过脸去根本没看到她眼中的暗示。

      容若自始自终没有看对他大有兴趣的世子爷,只躬身道:“但凭皇上吩咐。”
      许是下午风大,扑扑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只见容若立在这凉风中,脸色显得苍凉,康熙心下有片刻的空白,方道:“几局定输赢?”

      听皇上的口气似乎没什么兴致,只是世子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显然犹豫了下。

      容若却道:“凭世子兴致,臣愿大胆作陪。”
      “好。爽快!就一炷香内,比试谁猎到兽物最多!”

      很快梁九功就叫人牵来两匹马,容若正要认蹬上马准备比试,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急急阻拦,柔嘉扬眸间,略带任性,可天生贵胄,气势压人,“为什么一定要今天!”

      “柔嘉!”康熙适时拉开柔嘉拉住容若不放的手,之前宫中早有嘀咕声,流传柔嘉钟情容若一事,今时她这一举动,明日定当流言鼎沸。康熙心里急,他们两个清清白白的,若被人大肆谣传,众口铄金当真是天大冤枉,尤其柔嘉还是未出阁的公主。

      康熙揣摩着力道拉回柔嘉,柔嘉一时情急,唤道:“皇帝哥哥,我我,我见不得血,我怕杀生。”她如此说,却是担忧地望着容若。容若见柔嘉被康熙不甘愿地拉住,只朝她微微一笑,随后翻身上马,“让世子久等了。”马鞭一扬便和世子并肩而立。

      一向伺候圣驾狩猎的侍卫长,击掌三声,侍卫们早已将场子清好,分两列整齐站开,梁九功传谕“圣上有令——开始!”

      话音一落,只听马儿长嘶一声,两骑烟尘,齐齐冲进了上林苑。场上所有侍卫的目光唰唰盯着上林苑,容若挽弓满月,他的箭后发,速度却抢先射中一只小鹿钉在树下,赢来一片欢呼如雷。容若望了一眼满眼惊疑的年轻人,便头也不回地从箭筒中抽出三只箭,左肩力有不逮,可准头丝毫不差,一连射出又是斩获不小。

      这样下去输赢毫无悬念,世子一阵气结,策马冲入林。

      康熙望着身旁的柔嘉,她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每每见着柔嘉蹙眉,康熙总会暗暗许诺,皇兄不能让你嫁给容若,必会为你觅得丰神不输容若的男子,为你举办大清最风光的婚礼。康熙命宫女取了件红色风兜为柔嘉披上,凝视着她满心垂怜,“瞧你这额头满是汗,看回头给风吹着,要着凉的,你现在是不在乎皇兄心疼,就不怕药罐子苦了。”说罢用绢子亲手帮她拭去额上细密的汗。

      柔嘉的声音很轻,却盛满担忧,“皇帝哥哥,容若会不会有事?”

      柔嘉还紧紧盯着容若,肩膀却微微地颤抖,康熙怕她着凉,系紧了有风毛领的披风,淡淡笑道:“朕让容若和葛尔丹的儿子比试骑射,你放心,容若不会输的。”

      康熙碰到柔嘉的指尖,微微惊讶道:“你的手都是冷汗,是不是觉得冷,要不要先回宫?”

      上林苑都是参天大树,容若的身影即使离得远,也能看见,只见他再次拉弓搭箭,柔嘉脸色突然苍白,说话有些吃力,“皇帝哥哥。”她轻轻喘了口气,还不及开口一滴滚烫的眼泪滴在康熙的手背上,康熙被这热泪一灼,当真烫着了,不待询问,第二滴泪又落下了。

      柔嘉声音低微道:“我不是冷,我是怕。”

      “皇帝哥哥我在御花园的时候就遇上容若,那个时候,我就察觉到,我…….”柔嘉越说越吃力,康熙心底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皇帝哥哥,我手心里的汗不是我的,我刚才拉着容若,我碰到他,他一身都是冷汗。”

      柔嘉越说声音越低,她的声音是那样轻,可听在康熙的耳朵里,心却一直往下沉,一路下沉,直沉到万丈深渊,却还沉不到底。柔嘉和康熙的心都像容若手中离弦的箭一样,怕他一个眼错射偏,怕马儿发兴狠命颠簸。

      “你为什么要让他去?”柔嘉一个激醒,眼泪像断了线一般,这样的她像极了小时候才有的惊慌失措。柔嘉揪着着康熙的袖子,龙纹织金的锦袍纹路割着她纤细的掌心发疼,梦呓一样的暗哑低音,“他还病着呀,他还病着,皇帝哥哥你知不知道他现在还病着。”

      柔嘉的声音由低变高,康熙心下彻底一片冰冷,是知道容若每每生病都十分凶险,什么时候他竟然需要柔嘉这样重复提醒,心头的痛苦恼悔,便如万箭相攒,绞入五脏深处。过了片刻,康熙方冷冷吩咐道:“林间风大,先带公主回宫,现在、马上!”以他现在的心情,绝难同时照看两个人。
      梁九功心中大骇,公主素来金贵不可冒犯,可康熙的严旨更是不能违背,也只能好言相劝,同时拿出一面镜子,柔嘉看着自己哭得红肿的眼睛确实失仪。这样的她,容若看着了也难安心,柔嘉这才忍泪回宫。

      康熙不记得侍卫太监是怎么呼啦啦的跪一满地恭送柔嘉回宫的。他只望着在上林苑红松白桦中侧马奔驰的容若,眼前一片片都成模糊,柔嘉走后,康熙久久不说话,天地是那样安静,直到容若侧身“嗖”的一声,直直射出一箭,康熙似乎震动了一下,他惊觉从没有哪一炷香像现在这样漫长。而容若的箭法是那样快那样准叫人羡慕惊艳,他从不勒马而停,逆风行驶,手中不间歇地射出耀眼白光。容若在马背上侧身拉弓,或俯身避开头上粗壮枝干,他每一个动作,每射出一箭,甚至是他的坐骑踏响地“隆隆”蹄声,都让康熙不自觉地禀低呼吸。他还记得最后一次看望他就是因为带病狩猎……..这一次,难道要亲眼看他摔下马来。

      然而,一切原是可以避免的!

      越想越心惊,康熙心煎如沸,竭力自持方没有失态,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你何苦如此辛苦,反反复复想的都是这七个字。

      一炷香,终于过去!

      容若比之世子多十几样猎物。世子勒马瞧着传言中以参与风流斯文的诗文之事又兼备英俊威武的武官身份的男子,不禁笑道:“没想到纳兰大人写文行云流水,连弓也握得这么稳。”

      马背颠簸不停,容若胸口已如刀在搅动,冷汗濡湿了手中的马缰,勉强抱拳一笑。

      康熙看见容若平安下马,走到自己面前,轻声说道:“皇上,臣没让你失望。”这一句话康熙心如刀割,他看似平静,眼中波涛四起,“你还好吗?”
      容若微微一怔,心底漫出丝丝温暖,“臣没事。”

      “是吗?”康熙手腕一翻迅速扣住了容若的手,果然冷风一吹现在是滚烫得吓人,喉咙间有莫名的灼痛,果真如此,果真如此,他真的正病着。康熙望着容若一字一句道:“别再说谎话恼我了。”顿了顿,康熙握着容若的手,力道一带,一下便近了,话锋一转“你不要瞒朕,也必然瞒不了……”

      被康熙扣住手腕的容若,脑中出现片刻空白,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都在被康熙扣住的手腕上消失殆尽,因为他看到康熙看似平静无波的脸庞,眼底最深处却闪过刻骨铭心的疼惜。他眸中忧光,清晰倒映出容若苍白的容颜,康熙却蓦然松开他的手,唤道:“梁九功!”

      梁九功立刻会意,俯身道:“奴才在。”

      康熙将脸微微一扬,“今日校射,人人皆有赏。”梁九功会意传旨,康熙叫住了他,语气虽淡,眼神极是郑重,“传随行御医。”

      容若望着康熙,他的背影仿佛还笼罩在紫禁城的威严光晕,然而他方才的眼神,一直浮现在脑海中,闭目不忘。

      对于康熙来说亦是如此,柔嘉手心的冷汗,那股寒意像是从心底生出,逐丝逐毫的蔓延开,霸道的占据着康熙脑海、指尖、肺腑。手一放下折子就忍不住幽幽一叹,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康熙只拈了几道最重要的折子,批阅完毕后才发现头低久了,有些难受,正巧梁九功回来禀告,“皇上,姜御医已经去为纳兰大人诊脉了,姜御医说是外寒入侵,恶寒发热。”

      “还说了什么?”

      梁九功急得饶头,“皇上奴才识不得字,姜御医那些医理拗口难懂,奴才只看着姜御医哀声叹气说,是旧疾。”

      又是寒疾,这恶疾真要纠缠他一生?康熙心里一痛,烦闷难受得紧,“朕去看看他。”说完便站起身来,可真更衣完毕后,康熙负起手在御案前来回踱着步子,听那西洋大自鸣钟嚓嚓地响着。梁九功侍立在那里,心里只是着急。

      最后望向慈宁宫的方向,康熙停下了徘徊,驻足道:“还是不去了。你去告诉他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对朕说,宫里那些进贡的药材都可供姜恒取用。”梁九功“嗻”了一声。

      “起驾,朕去瞧瞧皇后。”

      赫舍里病倒了,突来的恶寒,她体质多弱支撑不住,高热不退。近五月的天,各宫里都封了地炕火龙。独独坤宁宫有太皇太后特旨,还笼着地炕。屋里十分暖和,康熙一进门,便觉得暖气往脸上一扑,却依旧夹着药气。康熙到坤宁宫的时候,赫舍里进完药正熟睡,康熙一摆手,坤宁宫新召回的太监宫女全退了出去,梁九功亦垂首后退,“吱呀”一声带上门。

      坐在床沿,康熙宽大的手掌抚上赫舍里的额头,额头很烫。康熙替她掖好被角。便走到了月窗下的大炕上,红烛艳艳,月辉清冷,康熙神色忡,回想起那日张廷玉手中拿着那一纸笺殿外求见。

      “皇上,这是容若让我转交给皇上的,他说或许可堪一用。”

      康熙略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伸手展开纸笺,短短六字, “一赏一默一孤。”

      康熙想了想,问道:“孤字,作何解?”张廷玉俯身道:“孤立。”

      康熙很快明白了,暗暗点头,容若想告诉自己赏一个,默一个,孤立一个,“他还说了什么?”
      张廷玉答:“皇上不可怒而兴师。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康熙“嗯”了一声,张廷玉这才说起,他是怎么在酒馆里找到容若,送他回府。

      “臣也曾问他何故一个人在酒肆,何故不回家。”

      张廷玉面色沉静,康熙波澜不惊地望着张廷玉, “他在酒肆作什么?”

      张廷玉不知该怎样的措辞才能形容稳妥,康熙脸一扬,身旁的梁九功退了出去,“说吧。”

      张廷玉停顿片刻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说,“臣从没有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痛作饮酒的容若。”
      康熙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哂,“快做父亲的人,还这么晚归。”说这样的话,大抵自己还是不肯原谅容若。

      张廷玉皱眉,他素来不背后论人是非,可今日却破例了一次,“臣和皇上想的一样,民间盛传他们夫妻情深弥艰,但臣送容若回家的时候却亲眼看见,他避开嫂夫人去扶。”

      张廷玉停顿了一下,沉吟道:“臣听说三年前容若上表请旨,今生不再另娶,臣不知要有多深的情才做到这一步,又或者是要多深的绝望才做到这一步,臣从没有见过容若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他最后离开的地方是皇宫,他颈上带着伤,臣略通医理,知道这样的乌痕没有半个时辰是决不会显现,那么他身上的伤也应该出自皇宫。”

      这张廷玉确实胆大心细,而康熙只要一想起那晚的情景,心口慢慢就火辣辣的疼,只作笑道:“朕正听着入味,你继续说下去。”

      张廷玉只低头道:“臣不敢说,也不敢再猜疑半分。”

      康熙微微蹙眉,他远没有看上去的沉静,有那么一刻他很想说,没错,张廷玉你猜对了,容若身上的伤是我造成的,他的人也是我的。康熙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攥紧,忽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富有四海,亿兆黎民,可有时他竟骇然发现,其实他最想要的不只这些。

      临了,张廷玉请安告退,康熙忽然叫住他,“如果朕要你继续猜下去,你待如何?”

      张廷玉心头一怔,回视康熙,一字一句说道:“臣会把这个答案永远埋在心底。”

      康熙静静点头,他想总有些聪明人是瞒不过的,他需要这些个“聪明”人帮他瞒住更多双眼睛。

      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身后的轻响惊动了康熙,他收起回忆,温言道:“你醒了,好些了么?”赫舍里轻轻点头,披了件衣服脚下有些虚浮,勉强走向康熙。康熙一直没有回头看她,怕看到她神色凄婉让人怜爱的样子,怕一回头看到她就想起现在同样病重的容若,越是回避有时只显得徒劳。

      当赫舍里从昏沉中醒来,看见康熙就坐在她殿内,她心中刹那悸动,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锦衣,紫貂端罩,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一朝天子。他待自己,终究还是在意的,即使这在意,只有一点。

      “臣妾没事。”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她忍不住向他走去,就在她伸手便能碰触的时刻猛然停住了。
      她听见,康熙轻轻长叹一声,这叹息似午夜低回,又仿若回忆缠绵,他的这声叹息使暗夜中飞檐砖瓦仿佛一下柔和起来,一草一木好似都有了盈盈情愫,他突兀的开口,声音却是缓然,“你知道么,他也畏凉,秋冬刚刚蛰伏的时候他比谁都察觉得早,他自幼患有寒极,这是个最折磨人的病,稍稍不慎就会病发无法根治。”

      康熙背对着赫舍里,但她似乎已看见他眉宇间竟是无尽寂寥与落寞,心下酸涩渐涌,康熙纹丝不动地坐着,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你也一定看不出他是个那么容易就病倒的人。当年我赐婚的时候,他大病一场,御医说他心神俱损,进的药全呕出来了,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

      赫舍里眼角漫上泪来,她头往上扬,将这泪又逼了回去,视线所及,她看到康熙坐在炕上,他性子向来镇定安详,听政看折,常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依旧是端端正正,她知道这是因为他是皇帝必须如此,然而除了这些身份,她也知道他其实每晚都在悔恨愧疚。殿中极是安静,静得能听见康熙的呼吸声,他兀然开口声音低哑像一道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我从没想过,会这么亏欠一个人。”

      康熙缓缓抬起双手,心头被疼痛全部霸占,看着掌心像一道道分叉线的纹路,它们仿佛是随意拨弄的命途,随意一牵便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康熙张开手,慢慢说道:“他比你高烧时还要烫,那一天我就这么抱着他,可我抱着的像一团火。每一次,我就是这样看着他受所有的苦……”

      赫舍里终究转过脸去,却不知不觉泪如雨下。这是第一次她亲耳听到康熙告诉她,他们之间的事。不如不听,不如不听,不如不听,她从没想过自己亲耳听到的时候,竟会是如此哀伤,
      没有丝毫的妒忌,弥漫而来的是奔腾不息的哀伤,浸上心头,漫过头顶,生生让她落泪。
      她怔怔地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他,从头到尾,从来如此。

      泪水模糊了赫舍里的视线,她知道此生殷盛荣华位至皇后已是极致,而今天更知道了感情到此亦是极致,今晚他说得话,无一字与她相关,却叫她知晓太多,太多。此生得到再多,不过到此,她深吸一口气,才明了康熙方才说话有艰难,俯下身头靠在康熙腿边,青丝抚过她的脸庞又散到他指尖,有多久没这样依偎过,轻轻说道:“皇上你想见他么?”这是一句话她连做梦都没想过,但此刻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曾千般心计,为了她爱的人,不悔!而今相询的成全,亦决不后悔!

      但赫舍里眼底的黑光,仿佛投进了心里,康熙思绪波澜起伏到了顶点,仿佛有人拿剪子从口中一直剖到心窝里,一路撕心裂肺地剧痛……

      “我想见他。哪怕只有一次,在他需要的时候我能陪在他身旁。

      上林苑,别苑。
      容若在上林苑狩猎,寒疾复发,康熙让他在上林苑的别苑休息。那一付付的药吃下去,并无起色。风扑扑的吹在窗上,轻轻作响。像极了曾经容若在乾清宫的样子。入秋的天气,乾清宫的窗子剔雪蝉翼般的薄滑,极有韧性,糊得严严实实,夜里偌大的宫殿只有他和康熙两个人。偶尔康熙关上窗的时候,抬头望着他,温和笑了笑,“窗子要是不关严,漏着一丁点风,晚上就有人睡不安稳。”

      他知道睡不安稳么…….

      “你不要瞒朕,也瞒不了......”

      温苦的黑药,一碗碗灌进嘴里,真是苦…….从口里一直苦进心底。

      其实,那些心事从没变过。

      细密密的雨像扑簌簌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再落下。容若蜷在被子里,身子开始发冷,迷迷糊糊挣扎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天黑已经掌灯了,他坐起身,进了点粥,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又出了一身汗。坐了一会儿,想看书脑中又昏沉,寒意卷来,容若重新躺下盖上棉被。

      容若喜静,御医诊脉后他让伺候的太监也休息去了,房间里静得连厅外侍卫巡视的脚步声都清晰可辨,昏昏沉沉的困意。记得有一次,窗外忽然飘起鹅毛大雪,容若听见靴声橐橐,从乾清宫外殿响起,落足却是极轻,睁开眼望去,他看见那人系着玄狐大氅,紫貂的风领衬出清峻的一张面孔,唇角犹含笑意,康熙不许他坐起身,头轻轻抵着容若额头, “所幸只是低热,大雪天的,你生病了,就多躺会儿。一觉睡醒就没事了。”

      睡醒就没事了,这么多年容若发现这句话比很多治病良方都有效,渐渐的又昏睡过去了,只是这病从发冷到发热,从不习惯到习惯,每每头痛欲裂,想睡也睡不安枕的时候,容若就难受的紧。他想起白天康熙望着自己的目光,心没由来得一痛,而后便是那葛尔丹世子,总觉得他并不简单,到底哪里不对劲得厉害,又说不上来。
      睡着睡着容若觉得越来越冷,每次都是这样,身子已经烫得骇人,却还是觉得冷,这种冷仿佛窗外永不休止的风,吹进骨头缝。

      恍惚中一只温热的大手抚在他的额头上,容若试着调整呼吸,熟悉的龙涎香,夹着紫貂特有微微的皮革膻气,混合熏笼里焚着水沉香,渐渐地混淆出宠溺的味道。

      慢慢龙涎香的味道散开,容若却不敢随意动。他闭着眼,感觉到那双温热的手,执起自己的手,拭去掌心的冷汗,指尖交错紧紧握着。手心相扣肌肤的触碰,从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容若只觉心中百转千回,思绪万千,这种温暖令他既惊且痛,不知是哀是乐,是苦是甜,握着他的人没有说话,容若闭着眼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冷在加剧中反复来回,脑中像塞进了棉花晕晕沉沉,容若低低呻吟了一声,沙哑的声音凑不成一个清楚的字,“.....冷。”
      原本牢牢握住的手松开了,依稀有人坐在他身后,将他扶起抱进怀中,靠得是那样近,容若听见他胸口的有力心跳,怦怦地稳然入耳。那个人是只是搂着他不动,容若终于感觉到暖暖回流的温暖,心头都慢慢汲取到温暖。那人的下颚轻轻抵着容若的颈窝,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口发出,轻声说道:“一觉睡醒了就没事了。”

      窗外风声如吼,容若恍若不觉,仿佛那只是天地间的事,与他无关。

      容若沉沉睡在他怀中,仿佛他的手抚过自己日渐消瘦的脸颊,他炙热的唇贴上自己微凉的唇,然而并不真切,亦或,这,只是一场虚幻的错觉…….

      下半夜容若没有动一下,睡得很安稳。
      直到天色微亮,康熙才乘暖轿从上林苑离开。

      在同一时刻,紫禁城里赫舍里勉强能乘坐凤撵到慈宁宫中请安。

      坐了片刻,孝庄问道:“你身上不好,何妨多歇一两天,皇帝呢?”

      赫舍里恭敬一福,道:“臣妾病好几天了都没来向老祖宗请安,臣妾想念老祖宗,今日起了个早,准备了几味点心,老祖宗尝尝看和心意不?”说罢,赫舍里又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几道精致糕点,这才慢慢一笑,“ 皇上昨晚批折子一直到下半夜,这会儿还睡着。”

      孝庄与她视线相接,目光在她精致的妆容脸庞轻轻掠过,最后淡淡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赫舍里抿一抿手中茶,她并不确定皇祖母究竟知不知道皇上昨晚在哪儿,但她可以肯定的是,皇上身边的那些眼线,今早已被她变着法子打发走了。她曾说过不悔,便是真的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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