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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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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墨一走,慈宁宫的宫人们忙收拾起地上的残局。
这宫内随便摸到一个物件都是价值连城,方才被太后随手打碎的粉彩花卉纹梅瓶瓷瓶,若是换成黄金可以装满一个妆奁,这地上更是满铺的白虎皮,一块连着一块,看不出接缝。
黑红色的血渍在上边异常的醒目。
宫人晓得这有多珍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太后则看他们在眼前晃得心烦意乱,干脆手一挥,让人把整块都扔了。
她以手支颐,没了方才盛怒的样子,高忠则坐在她腿边替她锤腿。
“对了,皇帝今天早朝上,可有什么要紧事?”她连眼睛也没睁,随口问道。
“回娘娘的话,最近朝上讨论的无非就是西南的旱情,并没有什么大事。”高忠垂首道。
“哦?那折子呢?”
“陛下昨日收到了二十八份奏折,多是地方官员的请示,不大打紧,唯一重要些的就是李老将军被人弹劾了,说他去年贪了军饷,陛下好像挺生气的,已经让刑部去查了。”
“呵,那个老头,本宫还没对他出手呢,气数就要尽了?”
太后的没出手不过是没亲自出手,她一个眼神过去,朝廷上多是为她马首是瞻的人,哪用得着她出手。
就像现在,她虽然人在慈宁宫,却对朝廷上下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
“谁让他当初敢招惹娘娘呢,都是活该!”
是啊,敢招惹她的绝对没有好下场,如今就连皇帝都做不到与她分庭抗礼,明知道她的监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才宣墨的那句“只要您答应,不再动她”已经是太后这几年听过最忤逆她的一句话了。
意思是我若是动了她,你就要反扑我吗?
其实她设计这件事本意是想把姜言芷从太子妃之位逼退,宣墨的反抗是她意料之外的,毕竟全部人都以为太子对太子妃并无情谊,全是当初太子妃单方面痴恋,陛下为两国交好才赐的婚。
这么多年,你藏得倒是忒好,差点把哀家都要骗过了。你还有多少秘密是哀家不知道的呢。
想到这里,她悠悠地抬起眼,凶光毕露,“喜糕已经送到了?”
“回娘娘,一个时辰前就送到了。”
行吧,墨儿,就让我看看,你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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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戌时,可暮色未至,赤目的红光依旧停留在遥远的天际,有摊贩支起了棚子,毕竟是京都最热闹的长留大街,纵是暑热未退,依旧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可没人敢跑到官道上,这条路走起来依旧畅通无阻。
宣墨坐在马车里,把手撑在窗棱上,食指按住正发痛的颞颥,从竹帘的缝隙可以看见外边,画面被分成无数个碎片,在他眼中飞快地后退。
他还在回想方才发生的事。
三日前那件事情刚发生,太后立即把姜言芷召进宫,话都没问就让她在外边跪着,只让宫人同她说了一句:什么时候认,便什么时候起来。
可没做过的事情姜言芷哪里会认,怀着身孕在外边跪了半个时辰就又来了宫人告诉她,太后念及她腹中胎儿,决定先把她幽禁昭秀宫,听候发落。
姜言芷全然不知,哪有什么念及胎儿,全是他在替她受罚,把她换回的昭秀宫。
太后不会念及任何人,这世上的人只会被她分为两类:有用的,和没用的。
她是疯子,亦是猛兽。
他深深领略过,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稍不留意,思绪还是会猛然一下把他拉回六岁的那个冬天。
记忆的伊始是一座柴房。
潮湿、低矮、封闭,分不清白天黑夜,吃的是馊到发臭的馒头,作伴的只有蟑螂鼠蚁,没人和他说话,每日只能浑浑噩噩地醒来再浑浑噩噩地睡去。睡不安稳,梦里全是扼住他喉咙的恶鬼,和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
太后在日后说起这一段来,满脸都是得意之色。她告诉他,这叫“欲破其人,先攻其志”。
确实,三个月下来,足够让一个孩子发疯。
当他出来时连目光都是泄的,刚见到光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缝,全身就一张皮空空包着骨头,手脚上的镣铐挂在苍白的皮肤上异常惹眼。
“两年之内,若是您达不到太后娘娘的要求,可是要被关回去的,若是达到了,全天下的富贵荣华就都是您的。”
那个男人拿着拂尘在他眼前一晃,说话的腔调很怪,分不清男女,声音又尖又细。
后来的宣墨才知道这是太监,还是太后身边极为受宠的大太监,高忠。
他不懂什么是富贵荣华,只是本能地不想回到那如同无间地狱一样的地方。
这两年他什么都要学,从基础的书法、骑射,到进阶的礼仪、乐器,最后甚至连横纵、观星之术也有涉猎。
披星戴月,闻鸡起舞,他过得很辛苦,手上磨满了茧,起大大小小的水泡,挑破一个,新的就又长出来了,可他片刻不敢懈怠。
饶是这样,他还是常被带到佛堂,用鞭子抽打,跪在冰块上,手举着满是蜡油的烛台……这些刑罚只因他不经意的一声叹气,或者是问了两句从前的事情。
明明满目的金相神佛,却没有哪位能够显灵,能够渡他....
他不仅要足够优秀,更要足够听话,只有这样才有资格成为太后的棋子,成为将来为她争权夺势的重要工具。
而她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在宣墨回京之前,把他上头的几个皇子全部杀光。
各种暴毙,死于非命。
在宣墨进京的第一次祭礼上,皇帝皇后文武百官俱在,她还是轻轻凑到他耳边,说的话宛若恶鬼。
她说:“看见了吗,这些都是你的兄弟,如今就只能是躺在这里的一块块牌位。你通过了本宫的考验,很幸运,所以暂时不会和他们一样。”
那时的他大抵是不怕死的,唯独怕的,只有那醒不来的梦魇,和永远看不见边的黑暗。
这么多年,一直有一把无形的刀横在他的脖子上,那束住手脚的镣铐也从来没有拿开过。
只要到今年年末,之前部署的一切就会有收成了,这时让太后加重警惕之心必然不会是上策。
但今日所作,也并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
毕竟在与她成亲那日,他就和和她约好了。她是他的太子妃,也会是他的皇后,与他生同衾死同椁。
当然,这是他单方面与她约定的,姜言芷并不知道,亦如她当初那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她能欢天喜地告诉他,而他只能把这些偷偷藏起来。
他摸着袖口,里面有一个放得很深的荷包,安心之感立刻包裹住他的全身,那些覆盖着黑色浓雾的记忆也慢慢淡出脑海。
很快了,很快你就不会再受这些委屈,再没有人能欺负你。
“吁——”让他回过神的是马车骤停发出的嘶鸣。
“阿恕!”先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而后就是絮絮的道歉与抽噎之声:“对不起官爷,小儿不是有意冲撞的,我方才没有看好他才让他跑到官道上来......”
修长而骨指分明的手已经掀开了帷裳的一角,他的脸露出一小半,只觉得跪倒在地上的女人和孩子似乎很熟悉,抑或说这个场景很熟悉。
但终究是想不起来。
他微微地一颔首。
在前头驾车的禾颂见到宣墨的表情已是心下了然,对着跪倒在地上的夫人与小儿大手一挥,爽朗道:“我家主子不怪,两位日后可一定要注意些,莫再冲撞了其他大人。”
燕国等级森严,为官者可谓人上人,又尽是世代继承下来的爵位,没有科考这种在百姓之中选拔贤能的办法。寒门之下无贵子,所有人从出生就注定了这一世的命运。
正是百年延席这种制度,燕国的朝廷在外看许是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内里早就从根基开始腐烂了。
禾颂提醒这对母子也是好意,毕竟在官道上若是冲撞到别的大人,他俩大概就没那么好运了。贫民百姓的命,在一般的官家眼里,就是草芥也不如。
这马车一停,窗外的叫卖声变得异常清晰,宣墨把帘子整个挑起来。
包子、糖葫芦、各色各式的糕点,其中最入他眼的就是一只只花灯。
离乞巧似乎不远了。他想到,双唇微张:“禾颂,停车。”
当禾颂听见宣墨命他去买个兔子灯时,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叮嘱了要买左起第二只,那只脸画得最周正漂亮。
想买下这只小兔子灯,还是想到了她策马而来的那次。
一路上他们都坐在同一个马车里,一人一个角落,宣墨在看书,而姜言芷在看宣墨。
她很爱说话,但每次见他看书的时候就乖乖地在旁边眨巴眼,闭着嘴。
但她还是总在不经意间自言自语。大多时候他是装作听不见的。
“我觉得你好像一只兔子。”
这又是什么胡话,从来没人说过他像一只兔子。他忍不住微微蹙眉,依旧沉心于手中的书本。
“不是说你长得像兔子啦......我的意思是......”捕捉到他这微不可察的表情后,她回过神,连忙摆手解释。
“我最喜欢兔子了。”少女低头扯着洁白的丝绦,这声音细到一从口中说出就散到空气里了,但还是被他听见。
书被立起来,后面那张俊逸的脸一下变得通红。
说起来,还是她更像兔子一些。毕竟那时的她只要走在他身边,每三两步就会欢欣雀跃地小跳一下。
过了这么多年,他似乎还能听见那时自己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他从腰间拿出了火绒,轻轻一搓,火光便跳跃在他的眼睛里,整个兔子都泛着暖黄色的光。
你会喜欢的吧。他的脸被光笼住,不自觉在嘴脸勾起一个笑来。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到了太子府外。
看着一惯矜贵自持的主子提了个娘们唧唧的小花灯,禾颂不禁怀疑起人生来:这几日殿下是不是晒傻了?
从正门入,穿过连廊,是一片小花园,再往前走就是昭秀宫。
他的步子愈发轻快,直到看见一个宫人跌跌撞撞地跑来。
她匍匐在地上,低泣着:“殿下......太子妃娘娘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