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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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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庆十八年，夏。
夏至后的第四个庚日，俗称中伏，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偌大的昭秀宫内只摆了一个冰鉴，里头的冰全都化光了，饶是黎沁飞快地转动七轮扇，吹出来的也全是潮湿的热气。
姜言芷的额头氳出细密的汗珠，前襟背后都因为潮汗皱了起来，可她依然低着头，专心地绣着手中的物件。
直到听见院子里传来的争嚷声，她的手才微微一顿，抬起了那双闪着眸光的桃花眼——
“安公公，如今我们家娘娘有了身子，最是畏热的，这几日你们送冰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不说，送来的冰也越来越少，未免有些太欺负人了吧！”这是明珠的声音，她正极力抑制住火气，可天生嗓门大，说出来的话燎着夏日烈阳里的火，眼看就要烧起来。
“明珠姑姑，您可切莫这么说，咱做奴婢的也不过是替上头做事，各宫该分多少都是按照份例来的，这冰要不要化我可做不了主。”安公公说话照例尖声尖气，这话细品也挑不出错处，可再配上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听着让人不爽利。
“你送来的根本就不够份例的！内务府离昭秀宫才几步路，冰能化成这样......”明珠攥白了指尖，几乎想伸手把他的嘴堵上。
安公公“哎呦”一声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不然明珠姑姑去和哪路神仙打个招呼，叫他们不要让冰化了？”
“你......”
......
姜言芷就静静地听着。
这安公公是内务府的一个小管事的，惯会巧言令色，明珠在他那儿绝对讨不到便宜不说，最后肯定还被反客为主，仿佛成了她在没事找事。
深宫后苑之中，哪里是讲道理的地方，这样不过自讨没趣，白白上火。
毕竟后宫里的奴婢，惯会趋炎附势，她在高位时，那些人汲汲皇皇前来簇拥，如今她落了难，也要迫不及待前来踩一脚。
思及此，姜言芷抬起头，与黎沁对了个眼神，黎沁当即心领神会，出屋去唤明珠。
就在这屋里没人的间隙，姜言芷的眼下倏忽流过一丝怅然。
她哪里会不知道，像安公公这种位份的奴才，若是在平日，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昭秀宫找事，也不知他上头是谁，居然这么迫不及待地就出手了。
姜言芷忍不住轻笑一声，毕竟距离她出事，只过了三日。
三日前，姜言芷正在小花园赏花，同样怀有身孕林良娣过来请安。
她离林良娣还有好几步，突然就见她落入荷花池，宫人慌乱把林良娣救起来，可林良娣还是滑了胎。
事后林良娣与几个宫人一口咬定是姜言芷出手推了她，太后知道勃然大怒，但因为姜言芷也有了身子，就下令就把整个昭秀宫的人关了禁闭，听候发落。
这句“听候发落”无异于给姜言芷宣了判，定了罪。
除了当时她身旁带着的几个奴婢，没人相信姜言芷。毕竟所有人都觉得虎毒都不食子呢，林良娣又怎么会拿自己的孩子做赌？
这一点是姜言芷也想不通的。
......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直到听见珠帘相撞的声音才回过神。
黎沁已经回到七轮扇旁边，明珠还扭捏地站在珠帘外边，只看得见她的轮廓，正双手紧紧纂住衣角，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傻站着干嘛，快进来吧。”黎沁替姜言芷开了口，明珠这才缓步走进来。
明珠此时完全没有方才在外边的气势，一进来就乖乖地唤了句“娘娘”，站到铜盆边，背着姜言芷开始绞帕子。
明珠晓得姜言芷的性子，是最不喜欢与人发生争执的，今日她是实在忍不住了。
这几天，什么东西进了内务府都要被克扣一遭，吃穿什么的还好说，唯独这冰块无法将就。
燕国本就地处南境，夏季冗长炎热，昭秀宫更是像个大蒸笼，姜言芷来自北境，本就不习惯气候，到了夜里无法入睡，衣裳都要汗湿好几次，今早起来还发了热，到时候再把病气过给肚里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可事情没办成，反倒被人嘲讽一通。
明珠越想越失落，将绞好的帕子双手递了过来，眼睛却无神地垂着，也不知在看何处。
姜言芷本是想佯装生气的，可脸板了几下，看她像河豚一样鼓着张脸，还是没忍住。
她轻笑着伸手点了一下明珠鼓起来的脸颊：“我不热，倒是小丫头你，脸上出了那么多汗。”
明珠已经十七了，姜言芷还是惯喜欢叫她小丫头，其实她听见这样亲昵的称呼心底是很欢喜的，可今天听到，她突然害羞到脸上通红一片。
她刚准备囫囵用长袖擦一把，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姜言芷拉得坐了下来，冰凉的丝绦就已覆上了脸颊。
姜言芷晓得明珠是个忠心的，方才也是为自己好，哪里会真的怪她，只是不想她为了自己去外头受气。
两人此时距离极近，七轮扇的风吹到姜言芷脸上，散落的青丝扬起来，再配上那连眼角都泛着潋滟春色的笑，让明珠连呼吸都一窒。
她此时只觉得，说姜言芷是“靡颜腻理，姱容修态”都显得太平淡，搜肠刮肚之后也只能俗气至极地在心中赞一句“娘娘实在是天人之姿，美似洛神”。
可惜再好看又有什么用，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近几年还不是纳了两个良娣，三个良媛，每过几个月就有新人进府。好像听说府里最近又要有喜事了，也不知究竟是哪日......
正想呢，就听到传话的小宫女匆匆跑进来，说是有喜媒来了。
喜媒是燕国特有的礼仪官，位列五品，只能由官家之女担任，主理皇家的纳娶，上边还有喜仪，四品，她们管的就是侧妃以上的嫁娶了。
喜媒虽然不过五品，在这遍地钟鸣鼎食的京都官位并不算高，可任谁见了她们也不敢怠慢，毕竟她们是为宫里的贵人们做事。
转眼喜媒已经带着两个小宫女迈着小步走进来了，明珠挂起帘子，看见三人穿着喜庆，为首的那个约摸三十来岁，田宅宫开阔，额头饱满圆润，没有恶痣，一看就是富贵、夫妻运极好的面相。
她们一人端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要嫁进府里的新娘亲手做的喜糕。
按照燕国的风俗，结婚前一日把喜糕分给府里的女眷，寓意大家即将要成一家人了，日后要和欢喜乐，生活也是节节高。
“奴婢参见娘娘。”三人倒是很是识礼，可明珠还是觉得，如今昭秀宫陷入这般境地，满目鲜艳的红色实在有些灼眼。
“你们放着吧，娘娘一会儿再吃。”明珠想快点把几人打发走。
“这......规矩上是要看着太子妃娘娘吃的。”喜媒有些犹豫地看向姜言芷。
喜媒听说过这位太子妃平日里性子不错，应当不会当她面下她面子。
“拿来吧。”果然，姜言芷唇齿微张。
其实姜言芷倒也不真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是她知道，这喜糕若是不吃，她们是不会走的，徒废口舌，多说无益。
黎沁听罢，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她用袖子里的银针悄悄测了一下，才把食盒递到了姜言芷面前。
喜糕长得好看，通身红色，中间一个清晰的双喜字，旁边还坠有云纹，圆圆一小块只有半个手掌大，可却做得十分挺括。
看来是个手巧的娘子。
姜言芷拿起来端详了一阵，不禁想起自己五年前做喜糕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愣是在膳房磨了半个月才学会。揉面洗面挑选馅料，磨芝麻，花生，挑选饴糖，捣碎甜菜根茎把面团染红，守着火烘烤......所有程序亲力亲为，就差下地种植原料了。
纵是做得这么认真，却还是听说那日的喜糕送进宫里后，皇后太后一口没吃，直接就赏了宫女。
想着，喜糕已经入口，酥皮下是香软的馅料，甜度适中，花生和芝麻都炒得很香。
她那时做的与今天吃的一比，倒是相形见绌了。
喜媒看见后心满意足地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后带着小丫鬟离开了。
明珠见她们走，心底有些戚戚然，不禁埋怨这太子殿下真是没有心的，娘娘出事后一次也没来过，丝毫也不惦记，还又要纳妾了，也不能缓缓，倒像个没事人，怕是殿下也不相信娘娘吧。不过也是，若不是她那日亲眼所见林良娣真真是自己跌落水的，恐怕也……
明珠小心翼翼地看向姜言芷，却发现她已经重新拿起了绣线，神色晦暗难明，竟然看不出半分喜怒。
姜言芷正为未出世的孩子做襁褓，丝缎的料子柔软极了，不是很好在上面刺绣。而她绣的荷花，光是粉白的花瓣层层过渡就用了四五种颜色的丝线，一只小蜻蜓立在花尖上，透明的羽翅是用金色的线勾出来，被光一照，像是真要翩翩地飞起来。
明珠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这昭秀宫当了半年差，好像还是看不透太子妃娘娘，只知道她很温柔，对谁都笑，仿佛没有性子。
毕竟她还尚未出阁，难免对男女之间的情爱抱有耽想，有些懊恼地垂下头。
娘娘她……就一丝也不难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