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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磊舅舅也走了 ...

  •   磊舅舅也走了。
      姥姥红着眼圈说,“磊儿头发都还黑着呢。”
      姥爷就静静的坐在靠背木椅上。左手放在在腿上,右手抓着扶手。那是姥爷拍照时候呈现的姿势,只是那时候光线嘈杂,他的眼睛里灯忽明忽暗。现在,那盏灯灭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坐得这么静过,静的仿佛已经冻住了。
      森舅舅走得时候,他也这么坐着。鹏表弟喊了好久好久姥爷,他才醒来。
      森舅舅走之前,姥爷已经和他好多年没说过一句话了。森舅妈从来不来姥爷家,森舅舅也很少来。森舅舅都是趁姥爷上班的时候来。森舅舅有次在我家喝醉了,向我打听姥爷。我一五一十的如实汇报。他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一步错,步步错,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虽然不明白错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要是姥爷医院里能造出后悔药人森舅舅就不用那么伤心了。他接着问我,将来长大想要做什么。我想了想说,观音菩萨吧,我那时候觉得观音菩萨可以命令大家都喜欢鲲表哥。我本来第一个想到的是如来佛祖,但他是男的啊,我只好换了一个。他哈哈笑着说,我看语文老师就挺好的。
      森舅舅的名字里有很多木。森舅舅的青春也像他的名字一样烧得轰轰烈烈,烧得噼里啪啦响。隐隐约约记得有一次,森舅舅怒气冲冲的大叫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姥爷气得追上去大骂,谁是如来谁是卿?那忠得是人吗?易牙倒是忠啊?!你有本事就学易牙?!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只是森舅舅早已夺门而出。又跑回来拽上了我。
      森舅舅有一辆威风凛凛的摩托车,我一直以为是像鲲表哥的变形金刚那样变出来的。那个时候觉得摩托车好高好强大啊。森舅舅时常会把我架上去,带我去兜风。我胆小,每次都紧紧抓着森舅舅的衣服。
      风呼呼的吹,森舅舅的衣服膨胀得像个大面口袋,我拦腰拽着。爷爷村子里的磨面的大机器就是这样子。嗡嗡的,一头是热热的滑滑的白粉,一头是绵绵的轻轻的麦麸。一头给我吃,一头给羊咩咩吃。原来我和羊咩咩吃的都是麦子啊!我第一次想到这个的时候,特别惊喜。看似完全不一样的两个,竟然可以这样暗暗的连接在一起。森舅舅说你向下拽,不要向后,不然你这个没出息的坏舅舅又得伤风败俗衣不蔽体啦。森舅舅的衬衫扣子经常被我拽得找不到了。要是鲲表哥在,森舅舅便把他也架上去,这样,我便可以抱住鲲表哥,使得他的衬衫免遭一劫。
      多年之后广场上无意听到“我要策马奔腾,向你怀中”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闪过森舅舅的摩托车,闪过那时的森舅舅,闪过被森舅舅架上去的我们。远处的大妈们在跳舞。我默默的坐在石阶上,静静的听完。眼泪滑过脸庞,我一直都很羡慕森舅舅,那么多的木,那么多。在最好的年华里,牵了最爱的人的手,无关别人怎么看TA。
      只是他后悔了。而我等了十四年,生气了十四年,也后悔了。怎样都是后悔。没有鲲表哥的手,没有李懋的手。怎样都是后悔。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从来就没有最好的。在欲望里,只有得不到的。

      那次兜风,只是在一个小学那里转来转去。回来后,小姨便审问我,长什么样?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森舅舅和我可是连摩托车都没有下啊。其实我看到学校门口有个女子远远的朝我们看。只是那个大头盔压的我昏昏欲睡,没看清,太远了。况且,森舅舅没让我说。我以为这是森舅舅和我之间的秘密。我不能做叛徒。后来想想,森舅舅也没不让我说。也许森舅舅还想让我说,不然,他为什么带我去?森舅舅走了,我才听说,原来姥爷托人给他介绍过一个语文老师。
      小姨说,姥爷生气是因为森舅舅给你找的森舅妈是个饭店服务员。我想,难道说森舅妈不是饭店服务员姥爷就不生气啦?我喜欢很多服务员姐姐浅笑盈盈。但我第一次正式见森舅妈,便不喜欢她,更多是怕。她的两只黑色眼珠子咕噜咕噜在鲲表哥身上打量许久,仿佛他是一个怪物。我倏的挡在鲲表哥面前,两只胳膊向后护住他。她笑了,并没有看我。一只嘴角微微动了下,鼻孔也向上翻,眼角犀利的光斜射出去。那种轻蔑与藐视,让我至今都不寒而栗。鲲表哥以为我要玩飞人,也许他只是想让大家以为我要玩飞人,便架着我飞起来。姥爷说,去院子里玩吧,客厅里太挤了。鲲表哥带着我,终于逃离了她的观赏。
      森舅舅和姥爷怄气,说姥爷的心是偏的。都是儿子,怎么磊舅舅找女的找男的,不管多么出格姥爷都护着。到他这里,正儿八经找个三从四德的女的却不行了。我是没本事学易牙。大哥是有本事,一个活生生的易牙!姥爷啪的一巴掌。往后父子,形同陌路。
      我再也没有做过森舅舅的摩托车了。听说森舅舅结婚了。听姥姥说这是森舅舅家的小鹏鹏。
      森舅舅走了,森舅妈倒是来了几回,都是些遗产工作的事情。森舅妈后来成了护士。
      只是大家都不提森舅舅。

      磊舅舅也走了。姥姥才说,“森儿头发更是黑。” 说完,她眼圈又红了。
      森舅舅走得时候,家里谁都没有见过他。医院里也不收留他,说哪有空床位给一个感冒发烧的普通病人呀。这里有人要移植心脏,有人要截掉大腿,还有人要面部整形,让他不要随便浪费公共资源了,好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吧。森舅舅说,我不能回去,我去过那个病源城市,我要回去了,就害死全家。医院说要么去你父亲的医院闹腾吧。森舅舅说,我不能再走了。我走哪儿,就害到哪儿。森舅舅给磊舅舅打电话,说要坚决留在这个医院里,不能走出这里一步。末了,他说,不要告诉老爷子。磊舅舅托朋友关系,好说歹说,才给他在那个医院的走廊里找到一个床位。森舅舅一个人躺在医院走廊里的时候想什么呢?他有想过要见鹏表弟森舅妈,姥姥姥爷和我们大家吗?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我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着?总之不是今年。徐珏叔叔说,后来当森舅舅躺在隔离车里被送到他们医院的时候,森舅舅肿了好多倍,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徐叔叔说。那个时候,磊舅舅还在给病人做手术。

      我叫了声姥爷。他缓缓的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穿过了我身后的墙,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那个接受舅舅们的地方吧。

      ——————
      磊舅舅走后,我做梦的次数也陡然增多,有时候可以连着做好几个。
      做梦真叫人开心啊,我就像漂浮在浩淼的星空,也许就是那座天空之城。时间粘稠得像夏日里的巧克力,好慢好慢好慢。

      我梦到磊舅舅带我们去迪士尼玩。他给我买巨大的火鸡腿和米属老鼠蛋糕吃,还给我织了一件公主裙。我梦到森舅舅跟我们一起打怪,他打了五百多种怪,给我买了好多种装备。我梦到鲲表哥给我带了好多梵高的画,藏在鸡蛋卷里。
      姥爷也常常,向我打听梦里舅舅们的事情。我一一的向他转述。有时候实在不记得了,但看着姥爷渴求的眼神,又于心不忍。我便松开意识的缰绳,胡编乱造一些给听他。事实上,也不能算作胡编乱造。因为我的梦也是这么造出来的。
      作为等价交换,姥爷便讲给我一些药的故事。我不知道姥爷的故事是不是自己造的。就像他对我的梦一样,我对他的故事也稀里糊涂的信了。姥爷让我品尝他合欢浸的酒。我看着屏幕,说,姥爷,你替我留一点儿,等美国疫情一结束我就回去尝。我想起小时候看西游记的时候,一激灵从他的大玻璃罐子里捞出人参尝过,终究因为不好吃,被我深深的厌恶了。

      姥爷对我的梦需求越来越大。因为磊舅舅是医生,有时候,他会问到更细节的医学知识。我说梦到磊舅舅在给人在肚子上开刀了,他便问刀片什么类型的,我想想电视上貌似看过是镰刀形状的。姥爷嘀嘀咕咕,镰状刀怎么用在了肚子上。我便知道自己错了,便改为尖刀。他便问几号的。我实在答不上来,便说没梦到那么仔细的。他显然不是很满足。我便只好向鹏表弟求教了,至少他本科读了几年医学。有时候,他也摆摆手,我便只好上网去搜了。查好了,叽里呱啦背下来,下次姥爷问起来,便好不慌张。
      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我涉猎的医学知识甚至比读了几年医学的鹏表弟都要多很多。但我小心翼翼,从来也不当着妈妈的面显露出来。如果我不小心露馅儿,妈妈肯定会说,“读读你喜爱的文学书,写写你的小诗,开开心心活着不好么。披荆斩棘的又危险又累的活儿就留给男孩子们去做好啦。”我还没开口,爸爸就递眼色让我不要说话了。
      可偏偏我们家的男孩子们不愿做那些又危险又累的活儿。鹏表弟对服饰痴迷到可以忍住美食的地步。从法国巴洛克的大蕾丝领,华丽的灯笼裤,带马刺的红靴子,到洛可可的贴身蕾丝袖口和小碎花纹案,他会滔滔不绝的给你讲上好几天。

      鹏表弟当初说他要换专业的时候,大家都震惊了。他正在读医学博士。我知道即使读完博士去医院找工作也很辛苦,但姥爷的老朋友们还在,他找工作是不用担心的。他坚持要换服饰艺术。大家猜测他会不会是因为小时候森舅舅的事情而有心理阴影。
      “你知道么,你和鹏表哥,是我的心理阴影。”他说,“有段时间,特别希望你们俩都消失。要么我离家出走,要么杀了你们。”
      我真的吓住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们三个关系一直都很好啊。他一直是我那个贴心可靠的弟弟呀。倘若堂哥这么说,我应该会挣扎的去理解,因为堂哥从小就不喜欢我。可是为什么他这么说?我真的不明白。我只觉得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我和鹏表哥?”我问。
      “你不知道,从小就做你们俩的弟弟,压力有多大?”
      “压力有多大?” 是他也像很多人一样不能够接受我和鲲表哥在一起吗?是别人对我们的非议,让他觉得有这样的哥哥姐姐很耻辱吗?可是,不应该呀,他不是那样子的。
      他继续说,“你们那么灿烂耀眼,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一点都不聪明。我根本记不住那么多东西,解不了那么难的题目,考不了那么好的成绩,得不到那么多奖状。你们可以张口成语,随手解个奥数。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他的眼眶红红的,泪水慢慢要溢出来,“姥爷总生气我不努力。我哪里不努力了?可光努力就有用吗?” 他用手按住了眼睑,不让泪水流出来,“姥姥求福包给我们三个喝,我故意和你们不一样,故意就着可乐喝。你知道么,我是故意的。这样我才有借口啊。有借口考个操他妈的稀巴烂。”
      我怔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脏话。但立刻我就觉得自己恶心。都现在了,我还在想着他不要说脏话。我想到了李懋,想到了他看到我,慌忙收回去的没有说完的脏话。想到了高一第一次期末考,老师公布我得了年级第一时,他转过身来,骄傲欢喜的眼神里那一丝道不明的落寞。想到了他不停的说我笨死了笨死了,想要打压我一些以显得自己聪明。想到了我在他的圈子里被排挤,而他们却被整个学校系统排斥。我委屈,自怨自艾,而他们,或许连表达委屈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教育系统的权威,因为他们是男生。虽然好像没有人规定男人不可以不委屈不可以不哭,但是现实里他们真的表达委屈真的可以哭的时候,真是少之又少。如果他们哭,那一定是有一个能够让天下所有女人都哭的理由。情绪表达的标准对他们来说真的太高了,以至于我见到在篮球输掉后他哭了时,我都无法相信那是真的。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因为那个就哭,就像我没考第一名就哭。
      但其实我也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去追这个第一名,我不想和鲲表哥不一样,“其实我也没那鲲表哥那么聪明,我也一直追着他很辛苦。常常感觉到标准太高了,自己再也努力不动了。”
      “为什么不能放弃那个标准呢?换个容易点的呢?”
      “我。。。。。。”我曾听到到一桌男的吃饭,说话声音很大,扯着嗓子喊。他们讥笑妹子胸大胸小腿长腿短小胸短腿真不能忍,他们发誓妈的下辈子也投胎做个女的光是这个身份就比我们在公司少奋斗十年。旁边还有一桌女的,说话声音很小,窸窸窣窣。她们说看那男的穿的邋里邋遢他老婆也不知道给他收拾收拾,她们感慨难怪老公小三小四满天飘饭菜烧成那样搁谁谁受到了。他们一起说着很多坏话,一起讥笑,一起愤怒,挤眉弄眼,彼此之间很快就亲密无间,像战场上的战友。如果放弃,我又要换成哪个标准呢?
      “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他说,“我曾经也那么想。半途而废是不是失败?会不会不伦不类,哪里都不被接受。后来觉得,也许很多人都会像我一样飞到一半,悬在空中,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有云层上的鹰,有低空的燕子,也有扑腾两下翅膀的鸭子。我,并不孤独。” 他笑道,“再说鸭子还可以游泳呢?”
      “所以你要转行服饰?”我努力打趣道。
      “就是喜欢而已。难道不应该选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吗?”他说,“没有人想要一直活在阴影里,你不也不想吗?所以你才那么努力。”
      “怎么,你不支持我?”他迷惑的问道。眉毛上扬,有点挑衅。
      怎么,我真的不支持他吗?大人们不支持是出于生计的考虑。可我也不吗?我为什么不呢?有没有那么一些嫉妒,嫉妒鹏表弟,嫉妒他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我希望他和我一样,希望他做大家希望我们务正业的事情,成为大家希望的正常人的样子?我真可悲,不仅仅高标准要求自己。我曾经也这样希望李懋吗?我曾经因为他不能够达到所谓的标准而拒他于三尺之外吗?我想起了那个在他课桌抽屉里张开的信。信上我说,我们一起努力,考很好的大学。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一起努力打篮球,我们一起努力唱歌,我们一起努力懂时尚。我努力讨好着权威的学校系统,我努力讨好着林林总总的公共道德,我要求他也跟我一起讨好。我为什么是这样子,我也不知道。
      “鲲表哥支持我”,他看着我说。
      鲲表哥支持他。我感到当头一棒,感到轻微的背叛。鲲表哥,真的是这样吗?但旋即又一阵窃喜涌上来。他是支持他的,他并不总是在讨好。他支持鹏表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我呢他希望我怎么做呢?他希望我继续搜寻我们的天空之城吗?可他难道不知道吗?天空之城已经没有了,已经被毁灭了。我要去哪里搜寻呢?去哪里呢?
      那是在荷兰之前。

      鹏表弟他最近总对我说,他隔着视频说,他说,你醒醒吧。
      我为什么要醒醒,我本来就是醒来的啊。我都好几天没睡觉了。我一直都醒着啊。
      他说,姥爷和姑妈他们都挺担心你的。
      他还说,你要是真的愿意吃。。。。。。他们或者我都可以寄去些给你。
      我根本不需要药,我只想要见到鲲表哥。
      我只想知道他还活着,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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