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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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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雷城回来以后,我以为自己从此金盆洗手了。
一方面,我瓦解了汪家,接回了闷油瓶,知道了三叔还活着,前半生追寻的谜底虽然没有完全揭晓,但对我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至少在这个阶段,我在意的人和事都有了相对完满的收束;另一方面,雷城之行只是缓解而非根治了我的病痛,我的身体条件仍然不允许我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
如今,我每天泡泡脚,喂喂鸡,期待一下闷油瓶巡山结束带回来的土特产,生活得平淡而宁静,一切看似退回原点,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为了这个“原点”,我们付出了多大代价。
然而,命运总是乐此不疲地作弄我,一再将我拖出“日常”,扔回冒险的轨道中,这一次,起因于闷油瓶参加的一场村委会议。
雨村很小,是个典型的人情社会,久居城市的我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适应。胖子倒融入得很快,不出半年,他已经能熟练使用当地方言跟村民吵架了,而且除了个别战斗力极强的大妈,很少有人吵得过他。最出乎我意料的是闷油瓶,他几乎从定居的第一天就完美融入了当地的乡土氛围。
想来除了土夫子低调行卝事的本能,闷油瓶的脸也多少发挥了作用——我们三人办同一件事,闷油瓶总能得到女人们格外的优待和宽容,他也因此成了我们这一户的首席会议代表:闷油瓶可以光明正大地窝在角落里睡觉,我和胖子只要开小差就会被点名批评。
闷油瓶对代表我们开会这事并不抗拒,甚至后来只要通知开会的广播一响,他就自觉自动地站起来往村委走,不过他从没传达过半个字的会议精神,唯有这一次,闷油瓶开完会回来,破天荒说了几个字:“有人借车。”
他身后跟着一个汉子,国字脸,皮肤黝卝黑,脸上挤着局促的微笑,见我看他,赶紧上前散烟,嘴里说道:“吴大哥,家里孩子病了,卫生所治不好,想拉去县医院瞧瞧,麻烦借您的车跑一趟。”
我认出他是村东头一户人家的女婿,好像姓方,常年在外打工,因此看着眼生。胖子很热心,立刻拉上我去方家帮忙。
刚把车停在方家院门口,便听得屋内传来阵阵诵经念咒之声,老方立刻火了,说要不是老婆迷卝信土方子,孩子的病也不至于拖得这么严重,一边骂,一边下了车。我和胖子对望一眼,都有些介入别人夫妻吵架的尴尬,但毕竟是来帮忙的,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劝解。
刚进屋,就看见一名黄袍道士拿着把桃木剑,煞有介事地诵经做法。等看清道士的脸,我和胖子都不由得“卧卝槽”一声——居然是小张哥!
小张哥冒充道士被我们撞破,半点不慌,他冲我眼睛,脚下照样稳稳地迈着鹤步,念完跳完,才收起桃木剑,对和老婆吵得不可开交的老方说:“你儿子病到现在,就算要送医院也不差我跳这一会儿的功夫。再说,他的状态通俗讲叫‘中邪’,去医院也治不好。”
老方正急火攻心,哪禁得住这番言语刺卝激,揪住小张哥的领子便挥拳相向,小张哥单手接下老方的拳头,倒也不恼,只是笑道:“我好心救你儿子,你却要揍我,恐怕连神仙都看不下去了。”说着,他扭脸冲老方家里供奉的一尊观音像抬了抬下巴。老方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观音像应声而倒,砸翻香炉,香灰撒了一地。
我经历过幻境,知道小张哥口吐刀片的功夫,并不惊讶,老方两口子却彻底被唬住了,小张哥趁机挣开老方,从怀里摸出一枚暗红色的小药丸喂给躺在床上的小男孩。
老方这才反应过来,怒吼着“你给我儿子吃什么”,抢上前去把孩子抱在怀里细看。
小张哥被推开,并不生气,笑着说:“你这人真不知好歹,我家祖传的灵丹妙药,平常人给钱都买不到,你不谢我救命之恩就算了,还说得我好像要害他似的。”
也许是忌惮莫名翻倒的观音像,老方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抱起孩子往屋外走。
小张哥摇摇头,对老方的老婆道:“你老公不行,没见过世面。”老方的老婆嗫嚅两声,没说出话。
我和胖子对视一眼,跟出门去,胖子发动汽车,我拉开后座车门,帮老方安顿孩子。
“病历和证件带了吗?”我提醒老方。
老方刚要回答,突然眼睛一亮,惊喜地喊道:“醒了!醒了!”他老婆闻声从屋内飞奔而出,果然看见孩子睁开眼睛,也不说胡话了,只是喊口渴。夫妻两欢天喜地地把孩子抱回床上,确认退了烧,又喂他喝了半碗粥,激动得只顾对小张哥千恩万谢,恨不得给他送面“华佗再世”的锦旗,倒把我和胖子晾在了一边。
我知道所谓跳大神不过是虚晃一招,名堂都在给那孩子吃下去的药里,小张哥也不避忌,他刚刚收了老方的谢礼,提着两只鸡死皮赖脸地跟我们上了皮卡,这会儿从后座探过半个身子,说:“你们这村子有点邪门,那孩子不知从哪沾了一身尸气,脸都青了,医院是治不好的,碰到我算他捡回一条命。”
“放屁。”我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里观察小张哥的脸,“那么小的孩子去哪裹尸气。”
小张哥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孩的活动范围有限,这附近又没有大墓,是不是你开棺必诈尸的体质招来了什么东西?”
“招你卝妈。”我骂。
小张哥并不生气,而是递给我一部手机,说:“刚才跳大神的时候偷卝拍的,你看看?”我心说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跳着大神还能偷卝拍,不去当暗访记者可惜了,正准备仔细看照片,小张哥“哟”了一声:“到了。”说着迅速收起手机,脱下道袍,露出里头的白衬衣,又正了正领口,理理头发,然后才下车。
毛病真多。我冷笑:“把你的鸡拿好。”
小张哥不肯:“你见过进圣殿带鸡的吗?”
这是张家人的老卝毛病了,闷油瓶住过的地方,公共厕所都是他们的圣殿。我懒得理会,只是觉得好笑:雨村这几间破屋子,上一次跟“sheng”字扯上关系,还是过年的时候秀秀说这里是“剩男之家”。
我们进门时,闷油瓶正把酸汤鱼端上桌,见张卝海盐进来,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不过折回厨房多拿了一副碗筷,然后对我说:“饭可能不够。”
胖子乐了:“早就跟你说,见族长得我们天真批条子,否则饭都没得吃。小张哥,要不把你那两只鸡贡献一下?”
我也勾起嘴角,拍了拍小张哥的肩膀,用以前在幻境里听到的话怼他:“贡献出来也没用,现杀现烧又来不及——你还是回乡去吧。”
小张哥立刻转头瞪我,似乎恨不得用眼神把我钉死在地上。我装作没看见,洗了手坐下准备开饭,胖子更坏,对闷油瓶说:“嘴多饭少,小哥,要不你去隔壁化个缘?”小张哥又扭脸去瞪胖子,像一只被激光笔逗得两头跑的猫。
玩笑归玩笑,我们最后还是重新蒸了米饭,又杀了一只鸡,鸡杂和青椒一块儿炒了,鸡肉红烧,用高压锅焖上。这两样是我做的,小张哥没怎么动筷子,死盯着闷油瓶烧的酸汤鱼吃,好像多吃两口能包治百病似的。
饭后,小张哥和闷油瓶关上门聊了很久,不知具体说了些什么,小张哥走时神色悻悻,显然没能达到目的。我并不关心小张哥此行的动机,他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无非是“重振张家”,在我看来,这种动机是不合时宜,甚至有点可怜的,跟前朝不死心却又无力挣扎的遗老遗少们没什么分别。
晚上,胖子为了赌赢我,咬着牙连续第三天出门夜跑,闷油瓶在洗漱,我无事一身轻地在床上倒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便伸长胳膊去扯被子。刚一拉开,被子里就掉出一部手机,居然是白天小张哥的那部。我记得小张哥跟闷油瓶聊完就离开了,根本没进过我的房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手机藏在了我的被子里。我立刻坐直身子,心说这个死变卝态难道想偷卝拍老卝子?
手机在待机状态,没有密码,一按解锁键就进了主页,界面很清爽,自带的壁纸,自带的软件,非常符合我对百岁老人使用手机的想象。
我考虑片刻,首先点开了“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老方的儿子。那孩子躺在床上,额头贴着退热贴,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两颊却烧得发红。
病人的影像总是令人不舒服的,但这张照片带给我的不适感并非来源于此,我仔细观察片刻,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那孩子的影子浓得不正常,而且有两条极细的手臂样的黑影从影子里伸出,一直延伸到他的脖子上,仿佛有什么非人的东西正躺在他身边,紧紧搂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