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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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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四年,正是春末夏初时节。
长安以南,秦岭之间,微风荡开晨岚,山脉深处隐隐传来轰隆声响,青岩万花谷的大门再次打开。
徐郁从山石之后转身而出,稍顿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今年不过十五岁年纪,面容和善可亲,嘴角微带笑容,依着青岩的规矩,一头乌发未曾束起,柔顺垂至腰间,身上玄色长袍虽半新不旧,却十分整洁。
徐郁回身又望了那山岭深处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他八岁随小叔从江南来到这万花谷后便再未离开,虽说出谷游历乃是每个弟子成人必经之路,听师兄师姐讲那些长安繁华徐郁也曾生出些许向往,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倒是踌躇起来,这踌躇里几分不舍,或许还有几分犹疑。
徐郁摸了摸腰间的笔,才终于定心,向着前方的驿站快步走去。
青岩万花谷,四季皆是春。然而西京长安的这个夏季却比往年来得还要热烈迅速。徐郁在路上颠簸了两三日,终于头晕目眩地抵达了长安南郊。一从好心捎带他的老伯的牛车上下来,徐郁就冲到路边的杨树荫下干呕了几口。老伯笑吟吟地看了这眉清目秀的后生一眼,指了指往长安的道路方向,便悠然驾车离去。徐郁对着老伯遥遥行了一礼,又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平日在谷中疏于练功,半晌无果,被树上聒噪的蝉鸣拉回思绪。
说是长安南郊,其实离长安还有不近的路程。徐郁本想再找找过往人问路,但或许是这正午的日头过于猛烈,官道平直却半天不见人影,徐郁无法,只能先慢慢向前行去。
烈日下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徐郁十分口渴,随身带的水囊已经空空。终于,前方出现个茶棚,徐郁大喜过望,赶紧进去要了碗凉茶灌了下去,才觉得捡了条命。
那茶棚里只一个花白胡子掌柜加一个年轻伙计,没有别的客人,二人都闲得无聊便绕着徐郁打转,看徐郁渴极的模样,小二笑着开口道:“小郎君慢慢喝,凉茶有的是。”
徐郁缓了过来,为刚才的失礼举止而微微脸红,谢过店家的好意,便想赶紧引开话题,思索了一下,问道:“劳烦小二哥,这官道怎么半日都没有个来往的人呢?我要往西京去,又该从哪里寻驿站搭车呢?”
话音未落,掌柜和伙计却变了脸色,“小郎君要往西京去?哎呀,那地方暂时可不好去啊!”
徐郁皱眉:“何出此言?”
掌柜犹疑不肯开口,小二道:“小郎君是去赶考?或是去投亲?要往西京,如果不急,可以从此处向东绕过天都镇,虽然要多走两三日,但是比较安全。”
天都镇,徐郁曾听师兄师姐们提起,这是北入长安的官道必经之处,因此虽然镇子不大,但也相当繁荣。
徐郁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还请小二哥说说清楚吧,这天都镇可是出了什么事?”徐郁想了想,又磕磕绊绊加了一句,“我是来投亲的,亲戚家就在天都镇附近……”
掌柜听说这话,也露出两分不忍的神色,绕到徐郁身边坐下:“小郎君还是早做其他打算为好,这天都镇,如今怕是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徐郁一惊:“到底发生了什么?”
掌柜叹气:“这事,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原来,作为来往长安的重要休整点,天都镇一直都以富庶闻名,镇外车马粼粼,镇内人流如织。然而,一个月前,一场毫无征兆的瘟疫骤然改变了这一切。
“瘟疫?”徐郁惊讶出声。
“说瘟疫其实也不全对,应该说,是一种怪病……”
起先是镇上有人突然抽搐昏倒,然后像是传染一般,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不过短短十几天功夫,竟有半数镇民生病。而且最开始不过是昏倒,渐渐的,竟有重症之人抽搐不止,痛苦死去,甚至连路过天都镇都客商都有染病的。这下子,来往之人全都对天都镇避之不及,一夜之间,天都镇便萧条了下来。
“既然这病似乎很容易传染,难道官府就没有派人来诊治?”
“有啊!这病刚刚传起来的时候,长安的大老爷们就派了大夫来看了,没用!那些人绕着镇子转了好几天,什么都没看出来,也没法治,就拖着,拖着拖着就跑了!反正他们又不住天都镇!”
“京都之外竟然也有这种事……”
“哎……那些官府的大夫跑了,镇民们也待不下去了,能跑的都往外跑,你猜怎么着,官府的人把他们围起来了,不让他们往外走!”
徐郁沉吟:“疫情不明,为了避免扩散将众人聚集,也是无奈之举。”
“小老儿我是不懂这些,但是那些镇民住在一起,不都是只能等死吗!而且,病死的那些人可不是冤嘛,据说,天都镇现在还闹鬼呢!”
鬼神之事,徐郁并不十分相信,在谷中他未曾听到长安瘟疫之事,也并不像自家小叔并师父那样精通医理,正皱眉努力想办法,旁边小二却突然插嘴:“我倒是听说虽然官府的大夫不管,倒是有路过的大夫在帮镇上治病!”
掌柜一吹胡子:“你从哪里听说的?这路上都几天不见人了?”
小二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昨天不是出去买了点茶叶吗?”
“好哇!我说你出门买茶叶怎么买了那么长时间呢,原来又到处凑热闹去了?”
徐郁赶紧将掌柜的抱怨打住:“请小二哥说说,是有什么人在救镇民呢?”
“不知道……只听说是几个穿黑色衣服和几个红色衣服的人……”
“黑色衣服……那些人是不是男子也未束发?”
“好像是这样……哎,小郎君你也没束发,难道那些人就是你亲戚?”
亲戚倒不是,但很大可能是同门。徐郁回想了一下近一段时间据说在长安游历的同门,应当是有药王门下弟子。只是不知那些红衣人又是谁?
既然遇上了这事,又得到了很大可能是同门的消息,徐郁便确定了下一步的方向。所谓游历入世,可不就是没事找事?
从茶棚出来,徐郁再三谢过掌柜和伙计,保证自己会往东绕行,一转脸就又踏上了往天都镇的路。等到能远远看到天都镇的石牌坊门时,已是夕阳西下。
徐郁望着落日归鸟,萧条小镇,再次陷入沉思,天都镇如今早没人住,同门尚未寻到,自己今晚要在何处歇息?大意了!
抱着点不死心的心思,徐郁围上面罩,又往天都镇方向走近了些。这镇子并不十分大,大约也就百来户人家,但看各家的宅子,修建的都十分齐整。徐郁略看一眼,便看到好几处招展的客栈酒店标志,平日应当是十分繁忙。只是如今,一片沉寂昏暗,有的人家甚至连门都来不及关,可见离开得非常匆忙,街上散落着各类零碎杂物,偶尔有些声响,原来是筑巢乌鸦在扑腾翅膀。
徐郁绕着天都镇行了大半圈,不禁有点感慨。只是天都镇的镇民如今都聚集到了哪里,那小二也并未说清。见镇子西南方土坡垄起,徐郁便爬了上去,却发现土坡再西,不远处似乎是有灯火光亮,只是刚才被土坡遮挡,他才未发现。这下好了,晚上总不用露宿野外。
天色越发暗下来,新月如钩。
徐郁离的那灯火更近了,才发现那处竟是个简易的医庐,两间茅草小屋,搭着医棚,几个破旧的板凳,屋前的炉子上还炖着瓦罐。“吱嘎”一声,门开了,走出来个身形颀长的墨色衣袍男子,俯身查看炉子的情况。
待看清那男子面容,徐郁一阵惊喜:“师兄!李平师兄!原来是你在这儿啊!”
李平被突然的呼喊弄得一愣,直起身子便看到昏暗中有人招手,那人一路冲到他面前,他才看清,好呀,原来是谷中的小师弟!李平不由笑开:“我当是谁?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出谷游历!”
李平挤眉弄眼,笑得意味深长:“这可是奇了!徐师叔竟然舍得放你出谷了?几年前我说带你出来玩,可是被他在门口截住,追着打了三里地啊!”
“师兄你少胡说了!师父又不会武功,能怎么打你?”
李平素来没个正经样子,对着徐郁又拍肩又揉头,笑个没完,徐郁一脸无奈。这声音惊动了屋内人,又出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看到那女子,李平干咳了几声,笑意微敛,待看到那男子,李平彻底安静下来,虽然以徐郁对这位师兄的了解,他不过是在忍笑罢了。那女子半是纵容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那男子则干净利落地给了李平一个白眼。
“谷师姐,陆师兄。”徐郁规规矩矩上前行礼。
那女子名叫谷之岚,乃是万花杏林门下弟子,药王大弟子裴元的亲外甥女,同辈中医术佼佼者。虽然生了一头白发与众人相异,但她心地善良常年游历在外,为贫苦百姓义诊,甚至被人感激地称为“活菩萨”。那男子名为陆止,同样是药王门下。谷之岚和软,李平潇洒不羁,而陆止却十分端肃,谷里小一些的师弟师妹没有不怕他的,连李平在他面前都要收敛五分。
谷之岚看到徐郁,也是几分惊喜:“阿郁怎么这个时候来到此处?”
徐郁不敢怠慢,将出谷游历的前前后后都交待了一遍,硬生生讲了一盏茶的时间。
谷之岚看徐郁紧绷的模样不觉好笑:“好了,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起风了,快都进屋来。”
四人陆续进了屋坐下,李平又提了壶茶过来。谷之岚一一问过谷中各人是否安好,徐郁路上是否顺利,听到肯定的答复连连点头。
一直不曾开口的陆止忽然郑重道:“你准备在此处留下帮忙?”
被陆师兄点名,徐郁还是不自觉挺直腰背:“是,孙师父曾言万花谷虽隐世,但弟子也当怀医者之心,救众灵之苦,我虽不是杏林门下,但打些下手也还是可以的。”
陆止不做声,谷之岚微笑:“阿郁有这种想法是好事,只是天都镇的疫病来的蹊跷,我们尚且还没有找到根治之法,万一……”
“哎呀师姐!”李平忍不住插嘴,“小师弟本来就是要游历入世,哪有遇到蹊跷就绕过去的道理?”
陆止又瞪了李平一眼,谷之岚沉吟片刻:“是我想偏了,师弟说的很对,不经事不能成人,既然阿郁心志坚定,那便留下吧!”
“是,多谢师兄师姐!”
“那么阿郁,你便和你两个师兄一起歇在那间屋子,正好那边有三张床铺,如今还空出一张。”
徐郁一怔:“为何有三张床铺?难道原本还有其他人?”
李平挑眉:“猜对了,只是那位师叔前几日离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师叔?不知是谷中哪位师叔?”
“枫上听琴听过没?正是那位宋听枫,宋师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