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永蔚》余未休

2、没死

　　大历，延庆十九年，京都。

　　夏末初凉，晚霞迎风，秋分时节。

　　如今已是日落西山，残阳如血，映着无边天际，笼了霞光，很是漂亮。街上人熙熙攘攘的，叫卖声、还价声此起彼伏，夜市的吃食早早地就被拉了出来，摆满了整条街一长串，今日正是中秋时节，一番团圆夜，怎能不热闹热闹？

　　但凡有钱没钱的人家，总得从藏得发霉的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孩子们买饼吃。

　　在下西街的转口处，挖了一条长河做运输之用。京都本就位于淮南地带，四通八达，水草丰茂乃膏粱之地，货物交易最为繁茂。都说天子脚下，银钱满地，此季虽没口耳相传中那般富裕，但百姓们是最不少吃食的。

　　俗话说夏吃凉果，冬喝热糊。在中秋这个不冷不热，气候恰好的当儿，街上的糖果和小吃易于保存，也不怕太阳暴晒，叫卖了整整一日，就着微风的轻拂，氤氲的香气传了百里，直勾起了人心底的那点馋欲。

　　一个孩童匆匆忙忙的从小贩手里接过一串糖葫芦，跌跌撞撞地举着穿过人群。他一身锦衣，脸颊胖嘟嘟的，很是粉嫩可爱，看着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跑得气喘吁吁的，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看着坐在河口石阶上被众多孩子簇拥着的男童，眼睛都瞪成了葡萄圆。

　　“给，愿赌服输，该轮到你了。”那锦衣小孩似有些不甘心，撅着嘴不情不愿地将糖葫芦塞到那男童手中。

　　那男童大概八九岁的样子，生得眉目精致，玉雪乖巧，相当漂亮，虽着一身破衣却仍遮盖不了他眼中的那抹精光。他起身站在河口的石阶上，身子倚靠着背后的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嘴角微扬，手拿葫芦串，挑着眉在其他孩童艳羡的目光中咬下了一口，山楂的酸涩感与红糖的甜香味恰到好处的相融，颇叫人唇齿生津、流连忘返。

　　温造只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仿佛得到了升华，闭上眼睛表情格外的享受。

　　那锦衣小孩见他慢吞吞地一言不发，咬着他好不容易抢到的冰糖葫芦，有些急了，忙伸手去夺：“我爹向来抠门，这是我这月最后剩的月钱，都拿来给你买吃的了。你不是说能让我们看到你家传的绝学么，拖拖拉拉，怕不是骗人的？”

　　那小孩的话如金石坠地，在原本安静的河边座谈会里掀起一阵浪潮，硬是得到了在场众孩童的应和，一时个个儿都把他望着，看得温造很是无奈。

　　见人急切地扑过来，温造身子一侧，那小孩一瞬站不稳就直直往石阶下面栽去，接着又被温造眼疾手快的抓住衣角扶起来，不然定是要摔个满头包的。

　　他拍了拍手，面色微凝，脸上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老成，咽下最后一口山楂，沉沉地看了众人一眼，不急不缓地叹道：“小孩子这般急切做什么，俗话说知礼而行，方为上人。毛毛躁躁地像个什么样子，若是叫先生看到你们这副德行，怕是气得要直说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将你们扫地出门，回家种田去。”

　　孩童毕竟是孩童，他老气横秋地放下几句狠话，立时便有人吓到，赶紧闭上嘴巴，噤若寒蝉了。这群孩子年纪都相仿，早早地便进了城南的一家学堂念五经，因着教书先生是个落第的秀才，怀才不遇之际时常担心自己会误人子弟，故而严厉许多，惹得一干孩童怕他至极。温造家里虽是一贫如洗，但母亲素来欢喜读书人，还是将嫁妆掏出来硬给他凑足了学费，送他去念书。

　　再加上他自身本就有点小聪明，在家里吃糠咽菜没能饱腹的情况下，便在学堂课余时间里逗逗其他学子，骗点吃食和零钱，偶尔带点回去给家人尝尝鲜，也算是一门不错的活计。

　　来到这里八.九年了，他逐渐接受并适应在这里的一切。他终于相信他的确是带着记忆投胎到了千年前的大历朝，也不知是戏剧还是闹剧，竟这般不真切。想起他刚死的时候，眼一闭腿一蹬魂魄离体，看着周围为他的死哭得颇为伤心的老教授和护士姐姐们，他很想从空荡荡的眼睛里挤出泪水来应应情，可他五感都没了，怎么会哭呢？只是心口涩涩的，像是喝了一大碗苦水吐不出来的难受，再接着他眼前一黑，便到了这个只存在于历史中的朝代。

　　他死的时候，年岁本就不大，又没怎么接触过人，只是多了辈子的记忆。如今再次做个小孩，也没什么不适，毕竟能跑能跳，已算是天大的福分，当然快活得紧。

　　依着年号，如今正是建康帝当朝。这建康帝赵瀛自而立之年即位，如今还算盛年，政事上做的也算规规矩矩，大历国境也是治理得井井有条，除此之外，也没更出彩的了。温造闲时翻过史书，知道赵瀛本就是中庸之才，只是硬赶上边境休战的好时机，要不然也不会老大年纪才坐上这江山，毕竟有雄心壮志的皇子都巴不得自己老爹早点完蛋，这皇位坐一天就少一天，可不得好好珍惜么？

　　建武帝赵雍翊确是个狠人，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凭一己之力逼退边境柔然数万里，进一步开拓大历国土并强行签订了休战合约，护了万千国民，创下赫赫功绩。赵瀛有今天，自然是捡的他老子留下的便宜，虽然温造书没看几眼，但大概的走向还是清楚。再过十数年，百年难遇的大旱与水患齐至，边境众多小国度将为吃食聚集起来，必定会撕毁合约进攻大历国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到那时战火纷飞，这眼下的太平怕就保不住了。

　　不过，那还早着呢，管他作甚。温造打了个呵欠，揉了揉半饱的肚子，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很是满意地看着眼前安静乖顺的孩童们，正准备说些什么，眼中刹那有光闪过，瞬时转身握紧拳头就着劲风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锦衣小孩原本不满地憋了口气，就想看看温造的笑话，却见那块石头随着温造拳头落下实打实地被砸出一个好大的凹坑，看得是目瞪口呆，满面不可置信，一口气霎时窒在心口，脸给憋了个青紫。

　　展示完毕，温造一脸自得地后退数步，让其余的小伙伴们满脸惊叹的上前摸摸他的杰作，顺便发出“哇～”“好厉害”之类的感叹词以膨胀他的骄傲之心。

　　毕竟他已经靠这门绝活笼了半年多学堂学子的吃食，每每都能引起孩子群里的一阵轰动，已是相当熟练。他是来到这里有几年才发现自己竟天生巨力的，刚开始年纪小只是觉着自己力气稍微大一点而已，到如今他已经能随意举起大段木材，一个人干翻三个青壮年的搬运活计，至于这种耍宝似的拳碎巨石，早已不在话下。

　　虽然比起其他穿越人士，他这技能实属鸡肋了些，但有总比没有好，至少如今他不是曾经的弱鸡身体，肩能扛手能提，这就是最大的进步。

　　那锦衣小孩叫贺悠天，是京都一家粮商老板的儿子，平时手里有点闲钱便伙着一帮小孩从北街混到南尾，自认为成了孩子王好多年，生活过得养尊处优，闲得发慌就想找点刺激。本来温造早已有打遍京都无敌手的美誉，贺悠天却总觉得温造夺了他京都小旋风的称号，非要找上门来，堵了温造三天，以二两银子为赌注要跟温造扳手腕比力气。拉了一大堆小孩过来助场，顺便见证二人决斗的英勇时刻。

　　当然，结果在意料之中，贺悠天输的彻底，一连三把，他被温造按在地上摩擦。在温造数银子数得最欢快的时候，他悲愤地掏出钱袋里仅剩的最后两个铜板，买了个糖葫芦邀他来到河边，用这最后的筹码要他拳打巨石证明自己。

　　温造看在糖葫芦的份上，欣然同意，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温造舔舔嘴唇上的糖渍，眯起眼笑得开怀，一旁的贺悠天半跪在地上望天已经泪流满面。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的精心筹划没想到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自此以后，京都孩子群里不再有他的姓名，不曾想今日竟被一毛头小子后来居上，何其可悲？！

　　不同于两小孩鲜明的心理活动，在河口处不远的地方站着一青衫老秀才和一黑袍中年人，他们此刻视线遥遥落过来，正对着温造二人评头论足着。

　　那老秀才似是对黑袍人很是尊敬，谈话间都拜了几拜，思量再三才谨慎开了口：“大人可是看上其中一位小童了？”

　　那人身着一袭蚕丝锦缎云纹黑服，手微微扬起时袖口的黑鱼金线莲便抖开掠过风栩栩如生，像是摇曳开，泛在人心底水面上的一阵微澜。

　　他见秀才这般做法有些无奈，倾身将他扶起来，叹了口气道：“你我本就不需如此，我既是执行公差受伤为你所救，您便于我有恩。我纵是天大的官衔，也怎可受得起您这一拜？”

　　“指挥使大人此言差矣，我本平民百姓，见锦衣卫如蒙圣上亲临，岂能不谨言慎行？”韩秀才叹了口气，立直身子说道，“大人也别谈什么恩情不恩情了，救了您本就是老夫的福分，想我一生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既是无为，也算有为，以后在地下喝茶时也是有了拿得出手的谈资，值当啊。”

　　项元仲摇摇头，笑笑道：“您看我今日未穿飞鱼服，未佩绣春刀便知我不当差，何必如此。”

　　他晓得韩秀才一生清贫，固执古板，也不再多劝，看着河口处依旧在嬉闹的孩童们，逐渐皱起了眉。

　　半晌之后，又陡然松缓拍手笑开。

　　“就凭这小子的力气，留在这里果真是屈了才。若是从小便恰当引练，有朝一日能够入我锦衣卫为圣上效力，也算是美差一件。”

　　韩秀才这才看到在众欢腾小孩中一脸沉重独坐石阶上的温造，颇为奇道：“您说温造么？那孩子确是我见过最为少年老成的了，乖乖巧巧，懂事又知上进，老夫说什么他做什么，而且人小鬼灵精，比起其他毛头孩子可省心多了。最奇的是他一身大力，也能为家里干活分忧…只是他家境不够富裕，再过几年交不上学费怕就得辍学，白白埋没了这么好的孩子……”

　　项元仲听得他这一阵絮叨，内心陡然起了主意。

　　“韩老您说，若是我给这小子出了往后的学费，能不能将他心甘情愿地逮回去让我好好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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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官职采用明朝官职，且带有私设，朝代为架空，所有人物均为虚构，勿要考究。
我不理解，为什么八.九两个字也被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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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
受：温造，字简舆。
攻：赵阜，字明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