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诺》林夜

27、相悦

　　北州多风霜，上元后是难得的晴朗日子，雁门郡内的商铺扫清门前积雪，陆陆续续摆摊开业，而城门边那家久负盛名的茶汤铺子却掩了大门，从门隙里看去，店内桌椅堆在一块，连店前匾额也被拆了去，匆匆赶路的行人见此不免驻步一声叹息。

　　雁门外是千里无人烟的荒原草漠，野兽横行肆虐，更有凶狠残暴的匈奴人潜伏，跑关做生意的出了城门前途未卜，难免惶惶。杨柳茶汤是早些年开的铺子，东家是两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一名杨来思，一名柳雪霏，也不知用了何等法子，制出的茶汤有凝神安魂的效用，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仗剑游走的任侠亦或是出征塞外的士兵，出城前总会来此喝一碗茶汤。

　　更有商队传言，这茶汤神奇之处便在于饮者身怀异香，走草原不会被猛兽袭击，甚至连凶悍的匈奴人也能平安避过。口耳相传，虽有夸大意味，但也因此得了个平安汤的噱头。

　　只是城中近日传闻这茶汤铺子要闭店了，盖因其中一位东家柳雪霏身有隐疾，熬了几年终是熬不住了，杨来思准备关了这铺子，陪她去四处走走。

　　东方星尘到时恰好是最后一日，看到的便是这一副萧条景象。天色已暗，前来探望的各方邻里也散了去，杨来思阖上店门，手上麻利地收拾着残羹，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雪霏的病耽搁不得，这些年她也延请了不少名医，皆因找不出病根而无从下手。杨来思心知肚明，非医者无能，而是这病凡医无法治，柳雪霏早年被修士所伤，那修士不过筑基实力，走的却是魔修路子，招式伤在肺腑，无法根除，日日耗着灵气续命。

　　仙宗大派或有法可治，只是，那些大宗究竟会施以援手还是同那魔修一样痛下杀手，她却不得而知。

　　杨来思内心挣扎，反复不定，被合上的大门缓缓展开，她从忧思中惊醒，送客的话语却在看见来人的一瞬咽了回去。少女一身金丝玄袍，眉如春山，目蕴昭焕，仿佛她生来就携着光明，一踏进来，店内所积郁的晦暗阴沉便被一逐而空。

　　“这位客人……”

　　“我可以救她一命。”东方星尘打断她的话语，她懒洋洋地抬手抛出一个白玉瓶，“你拿茶汤来换。”

　　杨来思对着稳落在桌案上的玉瓶一怔，里面一枚碧青色丹药正滴溜溜打着转儿，虽看不出境界，但单看这满溢的灵气清香也知不会低于天品。

　　一碗茶汤能值几个铜板？而一枚天品丹药放在市面上也是千金难求！明眼人也能看出这是桩不对等的交易，然而面前的小姑娘话语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这让她不禁内心打起了鼓。

　　“大、大人此言当真？”杨来思小心翼翼问道。

　　东方星尘站在门槛前，她微微扬起下巴，不发一言。杨来思顿时收起了再问话的心思，慌慌张张起身时险些被杂乱的桌椅绊了一脚，她匆匆放下手中杂物跑进内间。

　　不多时，东方星尘将打包好的茶汤放进乾坤袋里，又补完界纸空缺的一笔，方抬头瞥了一眼战战兢兢垂手站在桌旁的杨来思。

　　“这张符，你让那雪妖随身带着，能保她命数，也能护你不被妖气侵蚀。”

　　杨来思猛然下跪，连连叩首：“大人大恩大德，来思没齿难忘！”

　　“起来吧，我还有一事要你做到。”东方星尘袖袍微动，一股清风托扶着杨来思起身。

　　“大人尽管吩咐，来思必定竭尽所能！”

　　“确实要你竭尽所能。”东方星尘笑了笑，取出一卷画轴递给她。

　　杨来思接过展开画卷，画上是一名红袍持剑少女，丹唇皓齿，明眸善睐，少女瞧着年岁不大，面容显几分稚嫩，而仪姿昂然高贵，似梦中仙，似月下昙，终有一日会惊艳承炎八域四海。

　　“你且记着，若哪日画上之人路过这里，你要予她一碗茶喝。”

　　杨来思有一瞬恍然，而面前之人神情严肃认真，不似玩笑，她便庄重地收起画卷，深深鞠躬道：“大人放心，来思必不负您所托！”

　　东方星尘走出铺子，夜幕茫茫，悬两三点零星，铺外团聚着一团黑雾，随着她的出来，黑雾倒退几步，锁链碰撞声哐当作响。

　　“去与阎君说，凡给了命符的皆增寿百年。”东方星尘淡淡道。

　　那黑雾中很快传来回声，嘶哑的声线里带着不加遮掩的惶恐：“遵殿下旨意。”

　　“该回去了啊……”东方星尘喃喃自语，掌心界纸银光一闪，身形瞬间消失在虚空中。

　　……

　　湖山银月旁是一汪温泉，楚诺浅披散着长发，抱膝坐在池中，温泉池升腾的水雾暂时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气，水面随着花瓣飘落泛起阵阵涟漪，她闭上眼，将脸贴着膝盖，任由荡漾的水波抚过脸颊。

　　宴会还未结束主角就早早离了场，禁林不会有人来，安静到只剩下萧萧风声，哗哗水声，再无其它。她会害怕孤单一人，留在宴会人群中虚与委蛇同样厌烦得很，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容易的事，只是今晚……

　　算了，她才刚正式接权，还不能懈怠啊。

　　忽起一阵风拂开了银白色花瓣，清澈的水镜里，一道玄金色身影惊鸿而过。楚诺浅猛地抬头，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地环视四周，她起身，左手扯过池边浴巾，右手抽出见尘，剑刃上赤色刻纹逐渐亮起，浓郁的五行元素环绕着剑身流动，脚下所踏岩地，充斥在周围的流风、水雾、落花，在一霎被赋予活性。

　　灵感之内无遮无掩，无所遁藏。然而却没有那人影的半分踪迹，仿佛先前所看只是错觉而已。楚诺浅敛眸不语，周身魂力与灵气激荡，无形的波动逐渐向外扩散。

　　魂障被突兀地破开，灵气与魂气倏尔清空，楚诺浅后背袭来一阵寒气，她握剑的右手青筋紧绷，又在背脊贴上那层寒气时陡然一松，有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尖，褪去顽世的轻挑与高傲的威严，那嗓音温柔而缱绻，视若珍宝般小心翼翼呢喃着：

　　“小诺……”

　　送给楚诺浅的玉戒里标了魂印，东方星尘穿越虚空时能直接抵达她身边。太久没有见到她的小姑娘了，所以一见到就迫不及待地将人搂在怀里，少女身上有着与湖山银月同源的清香，在扑面而来的湿气与热气里格外诱人。

　　在一声餍足的呢喃后，东方星尘微微睁眼，手指间传来柔软滑腻的触感让她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她犹豫、试探地挪动了一下手指，软糯中带着羞恼的呵声在耳边炸开。

　　“东方星尘！你、你乱摸什么呢！”

　　“啊？我，我没……”

　　东方星尘慌乱地松开手，向后趔趄了几步，她举手蒙住双眼，又忽觉不对，她们两都是女孩子，她慌个什么啊！

　　东方星尘垂下手再度睁眼，楚诺浅方解下浴袍拾起一旁的衣衫，见她忽然睁目登时双臂护在胸前，倒退几步，沾了水的池岩本就光滑，楚诺浅猝不及防地向池中倾倒，慌乱中，东方星尘拉住她的手，水花四溅，两人一同跌进了池里。

　　“东方星尘！唔……”

　　“我、我在！”

　　东方星尘晕乎乎地应了声，她右手揽住楚诺浅的腰，无处安放的左手索性抵着岩壁，小姑娘被牢牢圈在怀里，颇有几分壁咚的意味。

　　楚诺浅咬了咬唇，最终只恨恨地骂了句混蛋，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东方星尘两肩衣衫，湿漉漉的长发在水中散开，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因为羞窘，白皙如瓷的面上添了薄粉，眼尾也染了红，便如冰雪里绽放的红梅般妖艳，勾人心魄。

　　东方星尘呼吸一滞，水汽黏在身上的感觉十分不好受，她甩了甩脑袋，闭上眼抱着楚诺浅跃出了温泉池。原先搁置在一旁的干净衣衫也在刚才落了水，东方星尘径直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件玄色大髦将楚诺浅裹住，而后转过身，喏喏道：“小诺，你，你换衣服吧，我绝对不睁眼。”

　　双颊有些发烫，这温泉还真是热得慌……身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让神思越发涣散，东方星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掐诀念咒弹开周身水汽，抚上胸腔，心脏跳动得很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声轻唤中重新睁开眼，东方星尘转过身懊恼不已，分明来之前想好了许多话要说，刚才……刚才一闹却让她什么都忘了。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缄默着，终是楚诺浅一声叹息，踌躇唤道：“星尘，你……”

　　话至一半又没了下文，楚诺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东方星尘说喜欢她开始，两个人之间就奇奇怪怪的。

　　“小诺小诺！我，我想起来了。”东方星尘双目一亮，她将泛着银光的界纸递给楚诺浅，“小诺，生辰快乐。”

　　“这是……？”

　　“这是界纸，上面的地标我都标好了，你之前不是说想要周游天下嘛，这样以后你想去哪只要注入魂力就能直接传送了。”东方星尘边说边从乾坤袋里取出一路收集的吃食，“嗯，这些是各地据说比较有名的吃的，我标记的时候顺便带了些回来，你尝尝？”

　　精致的糕点酒酿铺了一地，楚诺浅只觉鼻尖一酸，握着界纸的手忽地攥紧，又忽地松开，她偏过头，汹涌的热流几近夺眶而出。那张界纸上绘满了承炎八域的大小州城，即使乘坐飞兽不眠不休也未必来得及在一个多月内走完。她想过周游天下，却从来只把它当做一个奢望，偏有人记在了心里，帮她准备好了一切。

　　“东方星尘……”楚诺浅抬手遮住眼睛，颤着音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不怕我只是想利用你吗？”

　　利用？东方星尘忽而笑了起来，她握住楚诺浅的手腕轻轻挪开，又凝了水团抹去她脸上两行清泪。

　　“还有还有，小诺，我有别的想给你。”

　　东方星尘跪坐在一旁重新打开了乾坤袋，流光四溢的印玺、金字条玉的册书、交龙纽金宝、四彩赤绶……取出的一件件仙宝光华夺目，连天边月辉也黯然失色。

　　【109：小星尘这些不是？？？】

　　东方星尘：是啊，这就是我想送她的。

　　任命仙官的册印，调动天兵的玉符，批文改运的判笔，掌管库藏的令牌，以及——

　　“这枚金宝……”东方星尘顿了顿，悄悄瞥了一眼楚诺浅的神色，小声道：“星君们说这是、这是给未来小天妃的。”

　　“仙官给了我好多册宝，他们说天界的小殿下还会有许多妃子，我、我不需要，所以、所以别的印我都扔了，就、就留了这个。”东方星尘说得磕磕绊绊，她将东西往楚诺浅面前推了推，眼睛亮晶晶的：“这些都给你。小诺，这天上地下，凡你想要，我都能给你。所以，你利用我就不能再利用别人了！”

　　东方星尘想了想，又补充道：“尤其是那个叶尘，你不要相信他。他实力远不如我，而且他还三心二意，跟京城柳家藕断丝连的。我不一样，我的心本就有一瓣在你那儿，剩下的也全都是你！”

　　面前的小姑娘闭上了眼，东方星尘等待了一会，见她仍没有应答，俯身凑近问道：“小诺？你怎么了。”

　　温热的吐息吹红了耳尖，楚诺浅受不住得睁开双眸，眼底红了一片，她喉中干涩，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看久了，眼睛疼……”

　　东方星尘索性揽住楚诺浅纤细的腰肢，轻轻捏住她的后颈，两人挨得很近，鼻尖几乎贴在了一起。

　　“那便不看它们了，小诺，看我好不好？”

　　太近了……楚诺浅怔怔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淡金色眼眸，似镜子般明撤，映着清风霁月，映着浩瀚天星，映着这尘世芸芸绚烂的众生，而在一切之上，是她，如此清晰，黯淡一切余光，仿若应了东方星尘说的话，她满心满眼都是她。

　　“那你呢，东方星尘，你想要什么？”楚诺浅揪住东方星尘的衣领。

　　有所舍为有所得，有所出因有所求，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只是简单地想送你生辰礼？这个理由东方星尘自己也不信。

　　可是她又该说什么啊——

　　东方星尘思索着，无意瞥见池外禁林边缘处多了一个蓝衫身影，她一时顿住，片刻后终于开口道：“嗯……这一个多月，我也算将这大江南北先走了一遭。我听过寒山寺夜半钟声，也听过玉门关一夜羌笛，见过海上皎月东升，也见过大漠平沙如雪。若是小诺问我想求什么，我只求他年你游历天下时，春水煎茶能否分我一盏，泥炉煮酒可否予我一杯？”

　　她说得慢极了，这般拐弯抹角的一通话，字字句句，所求得不过是长相守、到白头。

　　一席话结束，小姑娘安安静静的，连表情都不曾变化，东方星尘心虚地垂下头，又道：“嗯，小诺，我刚刚开玩笑的，我可以想要你一支簪子吗？”

　　被拒绝的说辞其实早已想好，她倒也无所谓，小诺可能会去的地方她都有了安排，这样也算她一直陪着她了不是？至于簪子嘛，叶尘那家伙都有，她怎么能没有呢！

　　【109：咦惹，酸得很酸得很。】

　　英明神武的小殿下绝不承认她在暗中较劲，并且酸的不行——

　　“星尘。”

　　“嗯、嗯？”

　　楚诺浅注视着忐忑不安的东方星尘，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给你，给你束个发吧。”

　　“哦哦，好。”东方星尘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乖乖地转过身去，她一直没有加冠束发，平日只用一根发带简单绑着，此时便解开了发带，长发如瀑般倾泻垂地。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要，只要她能够不动心，等东方星尘厌了，她们就好聚好散。楚诺浅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宽慰自己，鼻尖却酸得厉害，她强压下眼中的热意，颤着手取出一把梳子。

　　【千儿，若是日后遇见了你的良人，自然也可像爹娘一样，他为你描眉画黛，你为他束发别簪。】

　　【束发别簪？】

　　【是呀，为他梳发，再亲手别上你的名簪，他会陪着你白头到老。】

　　娘亲啊……她记得的，她一直记得的，要梳三下。

　　【一梳举案齐眉】

　　“一梳举案齐眉。”

　　【再梳永结同心】

　　“再梳永结同心。”

　　【三梳白头偕老】

　　“三梳白头偕老。”

　　“小诺？”东方星尘听见楚诺浅似乎在喃喃念着什么，只是听得不太清楚。发间滴落了一点冰凉，东方星尘担心极了，她想回头看看，又害怕打乱了楚诺浅的动作，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楚诺浅从怀中取出那枚龙头玉簪，她的手颤得厉害，簪子分明是极轻的，握在掌心却仿佛有千斤重，她几乎要拿不住它。

　　只要她不动心，只要她不动心……在素白簪子别进发髻的一瞬，楚诺浅眼眶一热。

　　怎么可能呢？若无动心，何以赠名簪。

　　“好了。”

　　“小诺小诺，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楚诺浅用力捏了捏眉心，对上东方星尘担忧的目光，又瞥了眼那枚玉簪，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这簪子，这簪子雕得不好看，你若不喜欢便扔了，夜央城中有许多玉器铺子，我重新买了赠你。”

　　闻言，东方星尘顿时像是护食的小兽一般，双手包住头顶的发簪，急匆匆说：“喜欢啊！我就喜欢这个！小诺你已经给我了，你不能反悔的。”

　　楚诺浅好笑道：“不反悔。”她站起身拍了拍褶皱的衣角，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句“只希望你不要后悔才是……”

　　东方星尘如释重负，见楚诺浅兀自向外走去，忙喊道：“那就好那就好。咦，小诺你要走了吗？”

　　楚诺浅奇怪地看着她：“是啊，这么晚了，星尘不回去睡觉？”

　　“也是哦。小诺，这些东西你先收进乾坤袋吧！”

　　楚诺浅认真打量了一圈，只将那枚交龙纽金宝收进了袋里，“其他星尘你先帮我收着吧。”

　　“哎，哎？那小诺，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楚诺浅脚步一顿，并没有回头地继续往前走，只是大声念了一句：“笨蛋星尘。”

　　东方星尘怔愣在原地，自语道：“十九，小诺这是，同意了吗？”

　　识海里的剑灵十九对着自家孩子恨铁不成钢地咆哮道：“快追吧小星尘！小姑娘金印都接受了，名簪也给你了，这你还不明白吗？”

　　名簪……？东方星尘思忖半晌陡然惊觉，她侧身望去，禁林边缘的那道蓝衫身影似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一脸复杂地望着自己。

　　东方星尘恍然大悟，她利落地转身跪地，朝着蓝影猛磕三个响头，喊道：

　　“岳母！”

　　顾陆青：？

　　远处登时传来小姑娘恼羞成怒的声音：

　　“东方星尘，你乱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