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枯木 ...
-
2009年高考6月8号
艺术生为期两天的人生第一道大关接近尾声,待监考老师放行的令声一下,考场内的学生鱼贯而出。监考铃声一响像是一道分界线,将考生三年的压抑艰苦击个溃散。暂且不去在意考的好与否,那沉在心底如影随形的压力宛如一枚枚氢气球,在这一天挥手与之道别。
从每个教室内每栋教学楼里,奔涌而出的考生渐渐汇聚成一道道涌动的人海。
拿到准考证的那天,宋未池就问遍了全班,最近的也就上下两个楼层的距离,最远的估计都不在一栋教学楼内。步步靠近自己带队老师先前指定的集合地点,宋未池这才能从各个方向瞧见熟悉的面孔。
宋未池的同桌王程安就是属“远的不在同一栋楼内”那一挂,在人群中穿梭了好一阵,才看见宋未池那高挑颀长的背影,小跑了几步一手揽上他的肩头,满脸都写着一朝解放的喜悦,“儿砸,可算是解放了!”
被同桌那个人形生物突袭的一跄,宋未池稳了几步才不至于在人潮中献丑。
不经意间宋未池就挣脱了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颇有些嫌弃,“别揽着我,热。”
“嘿,你个臭小子。今天高考结束心情好,不和你一般见识。”
宋未池两眼眯得促狭意味昂然,忍不住打趣道:“小心别高兴地猝死,哈哈哈。”
本来王程安因苦了三年终于得以解放而天光敞亮的美好心情,霎时被宋未池搅合的七零八落。从两人相遇至今,宋未池就总能有办法让他无时不刻处在爆发的边缘。
少顷,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到了一起,带队老师清点了一遍人数准确无误后,才领着祖国未来的花朵们坐上大巴,启程返回自己的学校。
聚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教室内,大概是最后那么几次了,原本吵吵嚷嚷的学生也是难得肯静下声来,听自己班主任絮絮叨叨得将那些需要交代的需要提醒的说个不停。
说至最后,很多人都不禁有些潸然。这高中禁着他们的脚步压榨他们的时间,却又实实在在的给他们绘制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当人回望时几乎都会感叹学生时代那纯粹的美好。
待班主任结束了长篇大论,学生们才将自己的点滴回忆都收拾进书包带回家。
校门口等候了许多望眼欲穿的家长,其中没有一个是属于宋未池的,是他没有让家人在这普天同庆的一天来接他回家。
跨出学校宽阔的大门,宋未池一脚踏进人声鼎沸里,仿若是个逆流的鱼,显得他周身冷冷清清。
谢绝了同桌父母送自己回家的好意,宋未池独自乘坐上归家的公交车。
宋未池本性大大咧咧的,看似不及宋锦年那般心思细腻,但实则他也见微知著。临近高考,学校不会允许应考生有太多的休息日,上两周放一天已是学校最大的让步,但就这么从牙缝中抠出来的休息日,合计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宋未池总能遇上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一两次还算能说的过去,但一旦“巧合”多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便不言而喻。
况自家儿子参加高考这等人生大事,作为父亲怎么可能连个音讯都没有。
褪去用来示人的假面,宋未池将自己埋在公交车那一小小角落内。他需要公交车上这段既定路线漂泊的时间,来放空自己安抚自己。他没有所谓的高考过后的喜悦,这种细枝末节的猜想早就烙得他心慌。
看着光怪陆离的路灯街区随公交车的行进而哗然退出自己的视线,橙黄的路灯将他的照的一明一暗交替着。
将自己全然放空的时候,时间好似过得极快,宋未池都不知道自己何时站在了自家的门口。方才的释然一下子就又冻结了起来,呼吸都被重重压着。他什么假设都猜想过,好的坏的都被囊括,有时候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浸泡在寒冷中。最坏的猜想往往能叫他心脏紧紧一悸,他怕极了,但他最怕的是打开了这扇门噩梦成真,什么魑魅魍魉都迎面而来。
一道门,成了一座阻隔的山。
宋未池那只拿着画笔稳如泰山的手,此刻却颤着连钥匙孔都难以对准。
“咔哒”一声轻响,家门自内向外打开,双方都是始料未及,钥匙与门发出一声清脆的擦响。
“未池你回来了啊。我就说我们母子心有灵犀,想着你应该是快到了,就想去公交站等等你,没想到在咱家门口遇上了,快快快进来。”宋母扬着一张明快的笑脸,让宋未池一时如鲠在喉。
踏入家门,暖黄色的灯光围住了整个人。
宋母早在家里准备了一大桌子的好菜,连这段时间在宋未池世界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父亲也在,就等高考学子这个主角到场。
饭桌上,难得的四口之家氛围着实太好,都让宋未池有种身处云间的飘忽感,那战战兢兢的猜想就像被一针一线封住了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饭后,宋父很快掩不住苍白疲态,借口操劳早早歇息去了。
好像宋父的沉默退场,给了宋未池一个推力,深深望着厨房间里收拾清理的母亲,宋未池无声游移到宋母的身侧,低沉着声音开口问道:“妈,你和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宋母闻言一顿,一声叹息低到尘埃里。
她自始至终都知道,怎么都瞒不了那两个小崽子的。锦年还是走读生,家中的巨变更是能直观看在眼里,又是孩童时漂泊伶仃的经历养出来的心细如发,未池更是在他不拘于小节的表面下蕴含着一颗细致入微的心。
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晚间,宋未池终于为最坏的猜想打上了印证。
他的父亲,他最爱的家人生病了。
十八年幸福美满的家庭终究还是刺痛了上天的眼,随意降下这般折磨人的病痛,想挫挫他们的幸福。
自从事情在两个孩子面前摊开来了,宋母也就不在孩子面前有所避讳。逢宋锦年周末,一家人也会在医院里陪着宋父。
一家人的重担一下子全部压在了宋母的双肩之上,原本保养的很好的容颜开始出现了抹不去的细纹。
小灾小病显不出上天惩罚的意思,一朝降灾痛就是天崩地裂的势态。
宋父多年经营的小店所得的收入,宋母从业多年少年宫的老师所积攒的工资,不过为治病就几近枯竭,连老一辈的积蓄都前赴后继得用在治疗上,但收效甚微。
宋未池一夜被催促着长大,原本那个暑假是梦寐已久的假期,但将近三个月的假期他全身心扑在了挣钱这件事上,除了一顿高中散伙饭,再也没有闲暇的时候。
2010年
宋父入院接受治疗半年之久,宋家的经济已是捉襟见肘。
不得已之下,宋母只好举家搬到老城区便宜的筒子楼内,将那套温馨的家转手卖了出去,筹集到了短暂的治病钱。
这一年是他们最过艰苦的一年,奔波忙碌,只有无穷尽的强颜欢笑,只是为了他们兄弟两的未来,宋父的生命维系。
原本宋未池都有放弃学业的念头,早早入社会,为锦年为父亲,但却被宋母狠狠骂了回去。
幸而宋未池最后的高考成绩也没让人失望,被心仪已久的一所美院高校如愿录取。
大学开学后,宋未池只给了自己几天的适应时间,便马不停蹄操劳起心中牵挂的家。
深秋里秋风萧瑟,病床上的人终究还是枯灯油尽了。宋未池赶回故乡时,最后一眼都没看上。
鼻间的消毒水味刺痛着宋未池的皮肤,病床前宋锦年的小小身影被缩影成小团,他红着眼,哽咽得叫了他一声哥。
宋未池紧紧搂着那瘦的略显孱弱的身躯,轻声道:“年年别哭,别哭。哥哥在呢,哥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