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芳龄二十五》白猫我

2、遗嘱

　　“对不起，姑姑，我是来道歉的……”
　　袁晓京手捧鲜花，走进姑姑的豪华病房，她低垂着头，语气软糯，葬礼上咄咄逼人的气势全然不见，看上去确有几分诚恳。
　　除去病床上的姑姑，和杨明安这个大侄子，病房里多出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是姑姑的儿子、杨明安的老爸，是袁晓京的大表哥。
　　成功人士，日理万机，可一听说妈妈进了医院，他还是取消了其他行程，连夜订机票飞回北京，勉强算是有点孝心。
　　放下鲜花，袁晓京又一次鞠躬致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该跟姑姑顶嘴。希望姑姑、明安，还有大表哥，你们能原谅我，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跟我出来一下。”大表哥阴沉着脸，拉开病房大门。
　　袁晓京趁此机会，与杨明安对了下眼神，只见他频频眨眼，微微摇头，意思是凶多吉少。
　　她跟着大表哥，行至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手指抠动挎包肩带，微垂眼眸，心里不停打鼓，竟没注意到前面的男人已经停下脚步，径直撞了上去。
　　“袁晓京，我没记错吧？”男人没理会她的冒失，推开玻璃窗，点燃根香烟，叼在嘴上，深深吸了一口，口鼻中喷涌出浓雾，呛得袁晓京连咳了两声，忙掩住口鼻，他接着问道，“多大了？”
　　“93的，属鸡。”袁晓京尴尬地拨了下额前流海，不敢抬头望他。
　　“是啊，比明安还大两岁呢，是大姑娘了。”大表哥微微笑道，“可做事怎么还是没轻没重，看不出一点儿情商？”
　　“如果所谓情商就是处事圆滑、阿谀奉承、八面玲珑，那我还真是比不上您……”袁晓京撇了撇嘴，小声嘟囔。
　　“果然是牙尖嘴利，不是那能受欺负的主！”香烟燃尽，最后一寸烟灰，飘散入空气，大表哥吸完最后一口，掐灭香烟，将烟盒揣回口袋，“在单位，也没少和领导吵架吧？”
　　“您到底想说什么？”袁晓京不耐烦起来，抬眼瞥了那男人一眼。
　　他还是老样子，微微勾起嘴角，礼貌地微笑，叫人捉摸不透。尽管已经人到中年，却还是不见老态，温文尔雅，温润如玉。
　　“自我、孤高、随心所欲，离群索居，以为什么事都可以靠自己解决——你和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所以才会一辈子清贫……”大表哥注视着袁晓京，迈开脚步，环绕着她走出一条弧线，她被他看得发毛，像是被看穿了一样，焦虑不安，直到他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有试过求人办事儿的滋味吗？”
　　见袁晓京不说话，大表哥微微一笑，他从皮包中掏出一份文件，递到袁晓京手中：“就当是提前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晓京表妹！”
　　他刻意强调表妹那两个字，似是对她无比怜惜，可袁晓京隐约感受到他言语中的威胁。
　　打开文件，一行大字映入眼帘，袁晓京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快扫两行，后背已渗出冷汗，她颤抖着手，惊声尖叫，把那玩意儿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尖叫声惊扰了走廊里的病患，杨明安闻声而来，闯入楼梯间，父亲大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袁晓京独自蜷缩在角落，把头埋入膝盖，轻声啜泣。
　　地上散落着几张A4纸张，他随手捡起一张，白纸黑字，刺痛双眼。
　　那是一份公证遗嘱，时间是2016年底，太奶奶王淑娟决定把她名下的那三间房产平分给两个子女：杨念儿和袁来儿。
　　也就是说，如果袁家想卖房，就必须经过杨家的同意，卖房的钱也要打对折。难怪袁晓京会崩溃到大吼大叫……
　　可他明明记得，2015年，妈妈脑瘤去世的时候，所有亲戚聚在一起，太奶奶亲口说过，要把房子留给照顾她二十几年的袁家子女，奶奶也承诺不会争这三间房子的，那这份公证遗嘱是从哪里来的？
　　“表姑，你……还好吗？”杨明安整理好那一份文件，递到袁晓京面前，她却推开他，哭着吼他，要他滚开，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他和他的家人从来都是这样，欺凌弱小，靠欺骗发家，赚的全都是黑心钱……
　　他却不肯离开，任她哭闹，任她发狠地咬在他肩膀上，他揽住她，再痛也忍着，无论如何，她都是他表姑，最爱的表姑。
　　他在她身边，席地而坐，笑着回忆起童年时光：“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暑假，你来乡下找我玩儿。我们一起上山，一起下河，一起偷苹果、钓青蛙，一起上房揭瓦。”
　　“当然记得了。”袁晓京哭累了，肿着眼眶，沙哑了嗓音，“你呀，出了事儿跑得比谁都快，回回被抓的都是我！还嫌我只比你大两岁，死也不肯喊一声表姑，就知道喊我外号：小京巴、小京巴……真是的，一点都不知道尊重长辈！”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去北京读书，在你家里暂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们可是同吃同住，我在学校受了欺负，还是你替我出手，吓走那些高年级的坏家伙。”
　　“记得。”袁晓京生无可恋地面无表情，“侵占我的生活空间，害我睡上下铺，还得兼任你的家教，帮你辅导功课。你呀，真的一点都没有继承你老爸的优良基因，那么简单的数学题，怎么教都教不会，初二物理就挂科，差点儿给我气吐血！”
　　“可那也是美好的青春回忆，不是吗？”见袁晓京不说话，杨明安笑着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我们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些话说出来真的很伤人。”
　　“明明是姑姑先……”袁晓京还想争辩，转头瞥见杨明安透亮的双眼，还是压抑住火气，冷冷地开口，“都道过歉了，还想怎么样嘛？！”
　　“总之呢，奶奶和爸爸那边，我去劝。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下次见面的时候，对他们好一点！”
　　袁晓京没有想到，
　　下一次见面，居然是大表哥主动向她发出邀请！
　　心中忐忑，袁晓京跟着服务员，走进走廊尽头的包间。
　　圆桌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低头翻阅手中文件。
　　即使人到中年，他还是保持着良好的身形仪表，一如既往地文质彬彬，微笑的时候像极了姑姑的模样，眼角弯弯，似是暗藏玄机，看得人汗毛竖立。
　　他叫杨……杨什么来着……
　　袁晓京尝试去回忆，却始终记不起大表哥的名字。
　　确实，除了每年春节循例有一次非正式会晤之外，他们之间没有更多交集。
　　可即便是见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深入交流，客套寒暄几句之后，杨明安一定第一时间出现，拖着袁晓京去里面的房间打电动游戏，把大人们的废话连篇统统甩在脑后。
　　毕竟，她和杨明安，才是同道中人。
　　“大表哥？”袁晓京站在门口，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男人抬起头，望了她一眼，顺势起身，走到她面前，眼角还挂着一抹职业假笑。
　　握手之后，他拉开一张椅子，请袁晓京坐，随即回到自己的位置，吩咐服务员倒茶。
　　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像极了接待客户的标准流程，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要不要尝尝这里的黄油蟹？或者鲍鱼、海参之类的，没关系，随便点，我买单！”大表哥请服务员把菜单送到袁晓京面前，“麻烦您给她推荐一下。”
　　服务员小姐熟练地翻起菜谱，报上菜名，如数家珍。
　　袁晓京看到价格，吓得吞咽口水，连忙摆手说不用。
　　“你大侄子说你喜欢吃海鲜，我才定的这儿。怎么，跟大表哥还假装客气啊？！”
　　一上来就攀亲戚，大表哥的过分热情，着实是吓怕了袁晓京。她可是一个人来的，谁也没告诉，总不会是场有来无回的鸿门宴吧？！
　　“真的不用了！”袁晓京笑着拒绝，“我袁晓京何德何能，劳您大驾，还请我吃饭，这么破费，真的不至于——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大表哥请小表妹吃饭，怎么能算是破费呢？！”耐心消耗殆尽，笑容逐渐消失，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大表哥背靠在椅子上，板起面孔，冷冷地注视着面前这位油盐不进的女人。
　　场面僵持不下，见此阵仗，服务员小姐识趣地开口：“不如就订个双人份豪华套餐吧？”
　　服务员退出包间，密闭空间恢复安静，只有空调的电机运转，发出嗡嗡的轰鸣。
　　“如果不是明安那孩子求我，我可不会对你们袁家人念什么亲戚之情。”卸去伪装，大表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声音也变得低沉，“老实说，我对胡同里那四十几平房产没有任何兴趣。我就是单纯地讨厌你们，烦你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劲头！好像别人多市侩，你们多清高似的！”
　　“您不会是请我来听您发表胜利宣言的吧？”袁晓京疑惑地蹙起眉头。
　　大表哥自嘲地笑了一声，微微摇头，连说了三个“不”字，他身体前倾，伏在桌前，双眼直视着袁晓京，开口说道：“我是想给大家一个机会，两家人握手言和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