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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 ...

  •   “晓京,快来医院吧,奶奶不行了!”
      挂断电话,匆忙赶到医院,冲进临终关怀病房,袁晓京“噗通”一声跪倒在床边,捉住病榻边那一只苍老的手,贴在胸口,眼角含泪,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奶奶,您可算是……怎么就活不过来了呢?我们可还没孝敬够呢……”
      哭天抢地,险些把实话吐露出来。
      奶奶的手干瘪冰凉,和平日里并无分别。
      对不起奶奶,如果您再不去死,我们就都要被您拖死了……
      尽管实话难听,又未免太不近人情,可奶奶瘫痪在床二十几年,她和爸爸也照顾了二十几年,是时候解脱了。
      “喂,我说!你是谁呀?”
      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陌生女人推门而入,手提暖水瓶一个,凶神恶煞,态度很不友善。袁晓京忙擦掉眼泪,赔上笑脸答道:“我来给奶奶送终,有什么问题吗?”
      “奶奶?”女人冷笑一声,在地上淬了一口,“小姑娘年纪轻轻,眼神儿倒是不老好。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你奶奶吗?!”
      突然,病榻上的老人猛地咳嗽,吓了袁晓京一跳。她忙凑近去看,那枯瘦的老人下巴上竟还生着几根白须?!
      “不好意思,无意冒犯……”像是在念咒语一般,袁晓京毕恭毕敬地把老人的手臂放回原处,点头哈腰,站起来的时候,腿肚子发软。
      都怪她爱臭美,重度近视还不喜欢戴眼镜。
      两米之内,不分男女——也是常有的事儿!
      袁晓京退出病房,轻轻关上房门,这才想起来翻查通讯记录。看看聊天窗口的留言,再看看病房门牌号,奇怪了,没走错呀,难道是爸爸留言的时候写错了吗?
      “护士姐姐!”袁晓京拦住路过的白衣天使,“我来看我奶奶的,她快不行了,可我好像弄错了病房号……能不能帮我查一下?”
      护士小姐犹豫了一瞬,问道:“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却是把袁晓京问住了。
      对呀,奶奶叫什么来着?
      “王,好像是姓王吧……”
      “小姐,姓王的那么多,连名字都不知道,我怎么帮你查啊!”护士叹了一声,伸手指向走廊尽头,“你去前台护士站问问吧,我还要去给16床病人打针呢!”
      护士小姐大步流星,消失在走廊深处。
      袁晓京却还停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怎么会,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呢??!
      “表姑?!”
      正伤心,背后传来一个清脆洪亮的声音。
      那是一个身形健硕的高大男人,从他憨厚敦实的轮廓、轻快明亮的声线,以及,他对她那不太合常理的称谓,袁晓京知道,他一定就是:“杨明安??你不是在英国读书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点吧!大家都到了,就差我们了,再晚就见不到太奶奶最后一面了!”他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走进那一间华丽而宽敞的加护病房。
      病房里只有奶奶一个病人,枯槁的身体平躺在宽敞的床榻上,拔去了所有导线插管,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体面又安详。
      还是来晚了一步,奶奶已经驾鹤西去,享年九十一岁。
      衣着时尚的老妇人,跪倒在病床边,紧握住老人的手腕,紧贴在自己胸口,哀嚎着留下眼泪:“妈妈呀,您怎么就丢下我们不管了?!我们还没孝顺够呢……”
      场面似曾相识,袁晓京不自觉地干咳一声。
      果然,假惺惺的哭丧都是一脉相传。
      病床另一侧,头发花白的男人虽然默不做声,却是红了眼眶。
      “爸,节哀顺变……”即便是没戴眼镜,袁晓京还是一眼认出了中年发福的父亲大人。她缓缓走到父亲身边,轻拍他的后背。
      杨明安也尽力搀扶起跪倒在地的老妇人,好言相劝:“奶奶,别再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太奶奶德高望重,福寿兼备,这么多儿女子孙为她送行,她会体谅您这份孝心的!”
      袁晓京冷冷地瞥了那老妇人一眼,雷声大雨点小,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也不见半滴眼泪。奶奶在世的时候没见她伺候过什么,人没了,倒是嚷嚷得惊天动地,不知道做秀给谁看!
      “姑姑,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尽管颇有不满,袁晓京还是礼貌地劝了两句。
      老妇人对袁晓京的礼貌视若无睹,她扶着杨明安的手,追问他父亲的去向。
      “奶奶,您别着急。”杨明安抓着老妇人的手,安抚道,“太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已经通知爸爸了,但是,他这两天出差在深圳谈生意,暂时回不来,所以……葬礼的事情,就由我来帮舅爷爷完成。钱的方面,您不用担心,棺材、寿衣、元宝、蜡烛,还有墓地、碑文、花圈,全都买最好的。舅爷爷,您觉得呢?”
      杨明安说完,望了袁爸一眼,微微点头。
      果然啊,有钱就是了不起!为了换一句旁人口中的孝子贤孙,不惜烧掉万贯家财,恐怕也只有他们这种先富起来的人家才做得出来!袁晓京忍不住酸了牙龈。
      明明姐弟俩都是奶奶生的,凭什么姑姑家就脱贫致富,一跃进入上流社会;她们家却还被困在那三间胡同平房里,连个卫生间都是院子里的公共财产……
      “表姑,您有什么意见吗?”
      袁晓京对这称呼还真是不感冒!愣神愣了半天,直到爸爸掐疼了她,她才反应过来,是杨明安在叫她,随即本能地拼命摇头。
      有个这么大的侄子,她还真是不习惯。
      按年龄算,她只大他两岁;可按辈分算,她却大他一辈儿。
      这声表姑实实在在,可听起来却总是不那么顺耳。
      “对了,表姑!”走廊上,杨明安喊住她,神秘兮兮地凑在她耳边低语,“跟你爸说一说,回来咱们怎么打都可以,千万别在葬礼上闹事!”
      袁晓京配合着点头,却是不明就里。
      葬礼那天,雾霾很重。
      奶奶的全名是:王淑娟。
      生于一九二七,卒于二〇一八,墓碑上刻得一清二楚。
      果然,戴了眼镜就是不一样,隔着厚重的pm2.5,也能看得通透。
      遗体告别的时候,姑姑又大哭特哭了一次,当然,还是有声音没眼泪的那种。
      袁晓京恨极了这种场面!那哭喊声,像一根根尖刺,刺入胸膛,是对她冷漠的又一次嘲讽。她不自觉地逃离开视线,手指扣动裤缝。
      三鞠躬之后,是默哀的一片孤寂。
      袁晓京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难过,可就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自她记事以来,奶奶就一直卧床不起,脑子也糊里糊涂,连照顾她的人是谁都认不清楚。奶奶的世界就只有一张床和一台电视,生活质量趋近于零。
      姑姑每次来探望奶奶,都会长篇大论地指责爸爸的各种不是,吃穿用度,仿佛没有一样是照顾得当的!可要让她把奶奶接走照顾,她却有一万个理由拒绝,比如,她是嫁出去的姑娘,你是家里养的儿子,儿子照顾妈妈,天经地义。
      幸好奶奶立了遗嘱,把这三间平房留给爸爸,否则袁晓京还真是要替老爸鸣不平!
      那三间房子虽然不大,不过四十几平,好在是地理位置足够优越,老城圈子里的学区房,一平可以卖到15万!扣掉税费,到手能有个700万左右。
      搬家去郊区,单价不过3万一平米,全款一套,贷款一套,全款的写老爸的名字,留着给他养老,贷款的和男朋友一人一半,完美解决婚房问题,岂不是美滋滋!
      想到这儿,袁晓京的嘴角又一次不自觉上扬。
      只是可惜妈妈早亡,享受不到奶奶去世的这份红利了……
      默哀结束,抬头的瞬间,袁晓京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痛苦模样。
      “孝子贤孙,敬献花圈!”
      司仪一声令下,那一群“黑西装”便排着队,两两成组,抬着花圈,供奉在墓碑两侧。
      良操美德千秋在,高风亮节万古存——孝女杨念儿敬挽。
      袁晓京默念挽联上的文字,习惯性地评点起其中文笔运墨。
      起初还在赞叹那字迹遒劲有力,可环视过所有花圈之后,袁晓京暗觉不妙——那么多花圈,那么多名姓,就连远房表亲的名字都有,可就是没有一支花圈,落款写的是他们袁家的名字!
      袁晓京在心里骂了一声,抬头正撞见姑姑挑衅的皮笑肉不笑,心里甚是不爽。回想起那天在医院里,杨明安叮嘱她“千万别在葬礼上闹事”,终于明白其中用意!这是一早就设计好了,要坑他袁家子女一个不忠不孝!
      怒火中烧,袁晓京几近爆发,可身边的男孩儿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杨明安正挤眉弄眼,用尽面部肌肉,摆出一个又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同她表达歉意。
      的确,无论两家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在奶奶的葬礼上大打出手,终归是不合时宜。
      袁晓京白了他一眼,压抑住火气。
      “回去再跟你算账!”袁晓京咬着牙挤出句狠话之后,用力在杨明安胳膊上掐了一下,痛得他险些惨叫出声。
      本以为隐忍退让一步,就可以避免争吵,可谁知姑姑竟然抢先发难:“哟,我说来儿啊!这袁家缺钱,亲戚们都知道,可再怎么缺钱,也不至于连妈妈的花圈都奉不起吧?!”
      袁爸冷眼瞥了姑姑一眼,沉默不语。
      “喂,您别太过分了!”袁晓京甩开杨明安的纠缠,冲到爸爸身边,把爸爸护在身后,直接同姑姑对峙,“少一个花圈,我们补上就是了!”
      “好啊,一支花圈一万五。”姑姑向袁晓京伸出右手。
      “你……”袁晓京一时语塞,皱着眉头气红了脸,“你说多少就多少,凭什么?抢钱啊?!”
      姑姑冷笑一声,咋舌道:“在场的大家,可都是给了钱的。总不能因为你们穷,就对你们特殊照顾吧?连一只花圈都舍不得买,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孝顺孩子,真是可笑!”
      “钱、钱、钱,您就知道谈钱!葬礼的规模和孝心的多少有关系吗?”袁晓京啐了一声,插着腰摆出吵架的气势,“奶奶瘫痪这么多年,可都是我们袁家人在悉心照料!”
      “不过是出了那么一点点力,就恨不得到处宣扬!”姑姑掐着小拇指嘲讽道,“这些年来,妈妈的退休金,你们也贪了不少吧。还有逢年过节,我给妈妈的钱,成千上万,不也是进了你们的口袋!出些力气,也是应该的!”
      “天地良心!您给的那些钱,我们全都花在奶奶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挪用过!账目明细,记录在案,您要查的话,随时都可以查!” 袁晓京挺直腰杆,抬高音量,“我和爸爸照顾奶奶二十几年,身边尽孝,是你给的那几个钱能衡量得了的吗?!”
      姑姑冷笑一声,回击道:“说到底,还不就是穷嘛!”
      “是,我们是穷。”袁晓京微微颔首,勾了下嘴角,“可再穷、再面,我们也还是老北京,身份证开头是“1-1-0”,终生有效!”
      听闻此言,姑姑气得浑身发抖,一只手压住胸口,另一只手指向袁晓京,她用尽气力,艰难喘息,苍白的脸上,五官缠做一团。
      杀人诛心。
      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此。
      没有听信父母之言,放弃北京户口,嫁去偏远山区,是姑姑人生中最后悔的事。
      1967年,全国大串联,18岁的姑姑“杨念儿”在火车上遇到个清华毕业的男青年。也许那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为了成全这份轰轰烈烈的爱情,姑姑不顾父母反对,死心塌地跟着青年,分配去山东偏远山区支援建设,连张北京户口都放弃不要。
      可惜好景不长,生下儿子之后,丈夫便死于动乱,寡母抚孤,历尽艰辛,直到改革开放,才带着儿子回京探亲。谁知爸爸已经去世,妈妈改嫁给一个胡同蹬三轮的老头,还生了个弟弟“袁来儿”。
      同母异父的姐弟俩,相差近二十岁,根本是两个时代的人!加之家境贫寒,同处一个屋檐下,难免矛盾重重。起初是为了争宠,后来是为了争房,反正争来争去,表面是亲人,实际就是半辈子仇人,谁看谁都不顺眼!
      自从姑姑的儿子发迹变泰之后,姑姑时不时就要回胡同里探望妈妈,不单是大把撒钱、送东西,还要铿锵有力地摇旗呐喊一番,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们家有钱,比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有钱的多!
      面对姑姑的耀武扬威,袁晓京一向是嗤之以鼻。
      论智力,她不比任何人差。不过是晚生了几年,没赶上个蓬勃发展的时代罢了。
      就算你有一张北京户口,就算你手握名牌大学的毕业证,就算你努力工作月薪过万,面对高耸入云的房价,一样是无可奈何。
      这年头,穷,是原罪。
      反正每次姑姑的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个“穷”字,袁晓京早就习惯了。这一次,不过是以牙还牙,抓住姑姑的软肋,把难听的话回敬给她,谁知道她身体那么差,简直是不堪一击……
      在奶奶的葬礼上,把姑姑气得进了医院,真是件糟糕的事——那不是袁晓京的本意。
      当姑姑仰面摔倒险些滑落山坡的时候,袁晓京也吓了一跳,她错愕地拨通“120”的急救电话,在杨明安和众多亲戚的呐喊、搀扶等手忙脚乱当中,目送姑姑被接上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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