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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是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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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川阳家离白马中学不远,不过四五百米的距离,伊一下意识就往学校的方向开。
白马中学已经建校八年了,虽然在陵城这个教育强市里它还资历尚浅,但是也算是成绩斐然的第一梯队新贵学校了。白中的建筑风格十分现代化,白色和砖黄色相映,远看像一个气宇轩昂的别墅住宅区。
伊一小学毕业的暑假收到过白中招生简章,记得白中的师资都是从各大名校调任的,未来实力不容小觑。当时她还没得知一中特优班的录取结果,爸爸也不想从小张扬的她和伊辛一样再去读攀比风气浓郁的八中,所以伊一也考虑过白中。
只是那个暑假,想换房的妈妈带着她去看新楼盘,路过了还在施工建设的白中。伊一的妈妈指着白中说这个楼盘挺漂亮,顺眼看去的伊一记得这和白中招生简章上的概念图相似。然后,去白中上学的可能性就直接归零。在梁燕看来,九月份就要开学的新学校,六月底还没完工,甲醛很可能会超标影响学生健康。
梁燕不知道,墙壁中的甲醛至多十五天就能挥发完。而且投资了三个亿,对标省重点中学建设的初高中一体化中学,几乎不可能在交付阶段出问题的。
遇见顾川阳后的每一天伊一都在懊恼,如果当年故意考砸一中特优班的特招考试就好了,这样她也许就能提前半年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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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中一切如旧。伊一把车开到白中的前坪广场停好,才慢悠悠打电话给大卓。
“在陵城吧?我在白中门口,出来聚聚。”
“你回来啦?今天都这么晚了,要不明天早点约?”
“我今天见了顾川阳,他回来了。”
“等我,十分钟就到。”
大卓是伊一在白中读初中时同班的闺蜜,见证了所有伊一的少女心事。如果说伊一是误入歧途的没落天才,那大卓就是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正确的骄傲天女。
这话并不假,陵城一中的特优班每年只招二十个小升初学生,个个都是优中选优,从初中就开始为各大竞赛培训的清北复交苗子。当年郑思卓就是特优班考试的龙榜状元,只是她外公在退休前出任了白中校长,为了白中第一届的生源成绩着想,郑思卓才入学白中。
而伊一,不过是因为语文成绩太突出,才破例招进的特优班。只可惜年幼的伊一在一中挨了一个影响恶劣的处分,才不得不转学到白中。眼高于顶的伊一刚到白中时谁也瞧不上眼,却恰巧遇上了智商超优的大卓,两个人竟也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情分。
白中校门口有一家名叫“没有”的奶茶店,时隔八年,仍旧生意兴隆。好在时间刚过五点,白中的学生们还没下课放学,伊一走进去时店里并不忙。
伊一随意点了两杯奶茶,在等大卓来的空隙里对着“没有”东面墙上的一大片便利贴留言板发呆。老板瞧了她许久,终于确定了她是谁。
“在找这个吧?”
伊一闻声回头,当年还年轻的男老板现在已经有点中年富态,笑眯眯地递给她一张拍立得照片。
那是顾川阳高三毕业礼时和她拍的合影,想起来,帮忙拍照的也正是大卓。当时哗啦啦拍了很多张,都被伊一悉心收好,唯有一张大卓调错了相机模式而稍有过曝的,被伊一钉上了“没有”的留言板。
伊一对老板报以一笑,接过照片后翻到反面看。果然,照片后面还留着十四岁的伊一稚嫩的笔迹: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伊一 顾川阳 2014.6.8
“老板,这张照片在你这待了六年,现在我可以收回它吗?”
伊一双手捂着照片,虽然是询问式的请求,却丝毫没有能让人拒绝的余地。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张照片当然是回到了伊一手里。不过老板也给伊一讲了些趣事。之所以把这张照片从墙上撤下来,是因为彼时的顾川阳实在太过耀眼,毕业两三年后仍然有女学生来店里和这张小小的照片合影。有一次一个女孩儿趁老板不注意,偷偷扯下了这张照片,还是老板查了监控、贴了打过马赛克的告示才追回的。从那之后,这张照片就一直被老板收在柜子里,再未让人见过。
大卓到的时候,正好一起听老板说了这件事。伊一中考失利,去了艺术见长的另一个市重点高中,但大卓却直升了白中重点班。
“偷照片的那个女生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初中也是白中的,估计也暗恋过顾川阳。”
大卓和伊一并排坐在吧台前,咕隆了一大口读书时最喜欢的茉香奶茶。
“是我认出了老板贴的告示里那个女生的鞋,她一开始不承认,是我逼她来还的。”
伊一和老板一样不解,因为大卓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尽管她可能会为了伊一的事情稍尽绵力,但绝对不会到逼迫的程度。
“你怎么逼的人家?”
伊一还借着店里的射灯顶光瞧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照片,问出这话时,大卓直接把照片从她手里抽走了。
“这照片当时拍的时候不是有点过曝吗,正好看不清你的脸。我就是告诉那个女生,照片里这个姑娘是伊一,吓得她一放学就来还照片了。”
其实不光顾川阳是公认的白中校草,从前伊一的名头也很响亮。伊一小时候跋扈,读初中时就不把高中生放在眼里,一出校门更是呼风唤雨的小太妹。只要稍微听闻一点窗外事的学生都知道她家境优越,成绩又好,还和陵城各大高校的风云人物关系亲近,对于普通学生来讲自然是有威慑力的。
伊一笑着否认,说自己哪有那么可怕。但轮不到大卓翻白眼,就连老板都知道她威名远扬。眼看着学生陆续放学,店里开始忙起来,伊一和大卓就换到了店里边的座位说起话来。
顾川阳并没有像伊一想象中继续风光无限,从学校过渡到社会的这两年,可以说是白白浪费了一个青年演员最好的光阴。
他大三那年一门心思谈恋爱,丢了一个校园网剧的男一角色,没想那部剧红成了现象级作品,替了他的那个男一号火得如日中天。机会没有一再眷顾他,从那之后他接不到好项目,最近的作品也不过是出演一些公益性质的小话剧。
从前高名次考入电影学院的天之骄子,现在一个人在北京飘零,生活上都还要靠父母扶持,想继续扎在北京追梦,自然没人看好。2018年年初,他父亲突然病逝。顾川阳没和伊一细说,只说自己父亲当时靠呼吸机维生,最后拔管的决定都是他做的。
伊一知道他这两年没什么消息,其中的艰难肯定难与人说,却没想过竟难到这般地步。和大卓说起今天才得知的顾川阳的境况,细腻敏感的她难免共情,又一次红了眼睛。
“大卓,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希望他过得好,这样就算我自己过得不好,我也能安慰自己是把气运都借给他了。”
“都说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这些年的生日愿望我守口如瓶。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过得这样艰难,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伊一哽咽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哭出了声。那张已经泛黄的并不清晰的照片还在她手边,大卓看着,把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借给了她。
她知道,从初中毕业后,伊一的人生再没有顺利二字可言。高三那年伊一艺考,报了电影学院的名,却没有去考试。原因是伊一藏在书包夹层里的和顾川阳的合照被她当时的男朋友发现了,对方一把火烧了那些照片,还扣了伊一的证件,让她生生错过了考试时间。
最后竟是张当年不被收藏的残次品,成了伊一唯一的念想。
“我们伊一,快九年了,还是忘不掉他吧?”
大卓捋了捋伊一玫瑰色的头发,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去北京陪他。”
伊一这句话不长,却掷地有声,大卓知道她这是下了决心。
“别冲动啊,你不是决定回长沙发展了吗?”
在伊一今天和顾川阳再见面之前,她都一度决定毕业要回湖南发展。伊一的舅舅在长沙是说得上话的生意人,她自己也争气,大学在广州也参与过不少项目。伊一在写作上天赋异禀,大二的时候就卖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剧本,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经济独立。在南方资源沉淀深厚的她,几乎不愁毕业后没有好出路,但贸然决定北上,可以说是要放下所有。
“你不要劝我了。你知道,我从小就没有什么理想,唯一的理想就是实现他的理想。小时候他说想当演员,我就励志要做编剧。是他支撑我走到今天的,我没有理由不去陪他。”
伊一抹干眼泪,拿出包里的气垫粉饼补好了妆,像极了一朵铿锵的玫瑰。
“他要是知道你去北京全是为了他,肯定会亲自把你送回来的。”
大卓劝不动她,干脆搬出顾川阳做借口。不想伊一眯着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是伊一每次深思熟虑时会有的神情。
“那我就不让他知道。等我在北京站住脚了,我再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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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卓和伊一各回各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两姐妹其实也有一两年没见面,大卓学理科,大学又颇得老师赏识,放了假也常常留校泡实验室。伊一上了大学并不局限在校内,常常接一些散活锻炼自己,大三开始更是在各个影厂跑组学习。两个人都不经常回到陵城,有很多体己话都在这天聊尽。
【决定回长沙后,广州对于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吸引力了。三年前没有,现在仍然没有。我的象牙塔还是在北京,其实八年也没有改变。我想他冥冥之中应该也有预感,那我就在家乡守住阵地,最好开拓那么一点疆土,在不同的空间领地和他一起努力吧。我知道,在时间维度上我是他永远的朋友。】
大卓洗漱完,刷到了伊一两个月前的微博。她从来没有忘记过顾川阳,只是差一点放弃了追寻他。伊一人生中所有的重要决定,都是围绕顾川阳展开的,就连她当初谈恋爱也是。大卓又长长叹了口气,作为闺蜜,她是无条件支持伊一的。
-决定了就去吧。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我好像也更勇敢了。
大卓给伊一发完微信消息,翻出了初中毕业时的同学录。伊一写下的那一页被大卓放在了最前面,右上角贴着伊一初中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伊一站在一片向日葵田里,穿着大红色的紧身吊带衫,配一条翠绿色的长裙。大红大绿的搭配在肤色白皙的伊一身上并不艳俗,白得耀眼的她把周边大篇幅的黄色和身上的红色绿色都衬得明艳无比。她是那样漂亮,是众多向日葵里兀自绽放的一朵玫瑰花,与众不同地追逐太阳。
顾川阳命里有一点好,他和小王子一样,拥有一朵小小玫瑰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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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川阳在陵城空闲的三天,天公并不作美,成日雨水连绵。次日伊一起了个大早,这时窗外阴云密布。
从八九点开始,她就坐在飘窗前,等天地这个闷热的蒸笼被打开透气,在一刹那凝成水珠往下滴淋。伊一感性,独处时总会思考一些自己的哲学。她看这雨的一生,要么往地里下渗,要么向上空蒸发,完成天地之间的无数次反复。想人也有来处和归途,却因为有感官而比雨要有趣许多。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她好像突然懂得了,天父也可以不体恤每个好人。不去强求因果的执念,才更适从这人世间。
疫情还未结束,院线电影也没恢复。在陵城这个小地方,除了吃饭看电影喝酒,适合年轻人的活动倒也再找不出其他。本想和顾川阳去新开放的游乐园,也因为天气原因作罢。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顾川阳多些个人的时间,然后自己去了美术馆画画。
伊一没学过画画,只是常在平板上画一些自己的灵感所致。她色感很好,艺术细胞与生俱来,美术馆的老师只把作画工具给她准备好,她就开始着笔勾勒框架。
顾川阳急着回北京是因为要搬家,伊一想画幅画做暖房礼物送给他。从早上画到傍晚,一连坐了七个小时,这幅画才完成。
灵感来源是小王子和玫瑰。她画了一个坐在草地上的金发少年,少年面前是一条河川,河川对岸是一大座山。画里已是夜晚,她却用一枚太阳代替了月亮。在少年身边有一朵向他的方向依偎靠拢的小玫瑰,把身上尖锐的刺都收拢在身后。画框的边缘用摄影机的取景框勾勒,镜头长度是12:03:17。
美术馆的老师帮伊一裱好了这幅画,伊一又要了一张明信片写下了这幅画的解读。
1.河川和太阳,是你名字的含义。
2.不要畏惧山峦重重,太阳都会在夜晚升起,为你照明。
3.镜头长度是“12:03:17”,2012年3月17日,我遇见你的日子。
4.取景框是我们都熟知的画面,希望尽快到那一天,取景框在我眼前,你在有效画面里。
5.累的时候尽管坐下来休息,有一朵小玫瑰会一直在你身边,向你靠拢。
6.谢谢你近九年的包容和温柔,玫瑰的刺才长在了你不会触及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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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城机场没有周末直飞北京的航班,顾川阳只能从长沙飞。伊一编了个借口,说妈妈去新疆考察市场,也是当天回长沙,让她去接机。名正言顺地,可以送顾川阳一程,哪怕梁燕是下周才回来。
顾川阳是晚上的航班,但之前答应了要去在长沙定居的小姨家里吃饭,再由他小姨送他去机场,所以两人早上就出发了。伊一把顾川阳送到了他小姨住的小区对面,准备将裱好的画拿给他,然后在此别过。
装画的袋子放在后座上,近两小时的车程,不知道在过哪个弯道时翻倒,掉出了伊一写满了解读的明信片。被顾川阳发现,捡起。
伊一不适应这种当面煽情的场面,有些难为情地站在顾川阳身侧。他今天穿着绛紫色的条纹衬衫,正靠在车门框边拿着一张明信片仔细阅读。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八年前的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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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普通的星期二,白中还只有第一届初高中生源。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初五班和高七班都是。和高中部放羊式的体育课不一样,初中部的学生被要求学习太极操。虽是早春,但那天艳阳高照,晒得人软绵绵直犯困,伊一也走了神。
“说了多少次,扇子是打向左边还是右边?”
体育老师尖锐的声音从面前传来,伊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太极扇和同学打向了相反的方向。只是还来不及修正,不远处篮球场就传来别样的声音。
“是右边!”
伊一第一次和他对视的场景,像极了偶像剧的画面。不需要灯光师刻意布光,阳光碎碎洒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就像给他镀了一层金边。他倚在篮球架下,手里抱着一颗篮球,正戏谑地调侃被问责的伊一。
那天,他也穿着一件绛紫色的套头针织衫,白色的校服衬衫领从里侧妥帖地露出来,像英剧中私立高校的矜贵公子。
一句脆生生的插科打诨,就此就在她心里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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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喜欢这幅画,很喜欢。”
顾川阳读完明信片,把明信片和画一起好生装进了袋子里,才拉回了伊一的思绪。
“选了小画幅,怕你回北京行李多不好带。以后给你画大的。”
伊一这话逻辑有问题,其实是把通顺的前提条件省略了。她想说,等她去了北京,再给他画大的。
没能说出口的不舍该如何表达,三步一回头算不算。两人告别,顾川阳贴心地站在车内侧,想等伊一走了再走。结果是,伊一坐上驾驶位时从后车窗看了他一眼,两人互相挥手;启动车后又互相挥了次手;打转向起步时最后又挥了次手。
他一直没走,想做送别她的人。
路口直行正是红灯,伊一想也没想,变道在左转道上想调头再看看顾川阳,却在刚调完头后,从左边后视镜里看到了往反方向走的他。车流拥挤,伊一又上了高架,只好在下了高架桥后再靠边停下,问他怎么走了反路。
-我刻意调了头,想再陪你走一截路的,怎么你往我的方向走了。
-……我看路口直行是红灯,也想再陪你走一截的。
-又是墨菲定律,连这点细枝末节也让人错过。
-不会,像你走路有影子一样,记住太阳永远在你身后,不需要你刻意回头。
伊一心里某个地方,像被人用手戳动了一下。朋友圈入口出现了顾川阳的头像,刷新一看,是他拍下了那幅画。
【玫瑰它铿锵坚强,美好善良。我只浇过一滴水,它就以为是我令它绽放。】
顾川阳的配文,意义不可谓不深刻。伊一又想起刚刚在车上时的聊天。
“这么多年,你身边的花花草草早就被我熬死了,只有我一朵向日葵了。”
“你是玫瑰,就算不向着太阳,也能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