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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   [1957年7月11日]
      艾尔,这是离开你的第五个月。
      那天从格鲁塔斯的船上下来,迎面而吹向我的是凌晨的冷风 ,这时刻我格外清醒,看着紫夫人头也不回地走远。我知道,她心碎了,而我和她不会再相见。
      她确信,莱克托一族最后的希望已经断送在她的手上。

      警察在四处搜查,而我在宿舍里,等了你好久好久,从天亮到天黑,却还是没等到你。
      让娜找到我,给我船票,让我走。
      她说,你会来找我。

      你会来找我的对吗?
      坐在开往美国纽约的轮船上时,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看见港口上送别的人们挤做一团,他们的神情随着船的驶离而慢慢淡去,如同模糊镜头下凄婉的风景。
      船潇洒地远离,船不会掉头。
      船上没有我认识的人,甚至于连说法语的人都很少,我坐在这,像一座孤岛,四周没有任何的桥梁。

      艾尔,我开始失眠。
      而每一个勉强入睡的夜里,梦中都有你。

      [1957年11月6日]
      这天,我花费一枚硬币买来你入狱的消息。
      我仔细数过你的罪状栏,在那些因你而死的人里,我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不论是多克里希还是格鲁塔斯,他们死前的表情依旧还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翻到报纸背面,看到了你的照片。
      你面容平静,看向镜头,隐约还有笑意。

      那些人,他们都在指责你的漫不经心,认为不判你死刑,转而只判你十年,是司法上的漏洞,是法官的昏庸,是社会的黑暗。
      可是我却只感到,我很想念你。
      想念你,寝食难安地想念你。

      而通过那张因受潮而隐隐泛黄了的报纸,我得知,你在一个月前被转到了巴黎条件最严酷的重型监狱。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艾尔,我不希望你在那里,我希望你能来到我身边。

      [1957年12月21日]
      艾尔,我在加拿大新不伦瑞克的一个小镇上寻觅到了格兰茨的踪迹。
      他和他的妻子在镇上开着一家商店。
      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我趁夜色杀了他,剜下他的双颊带走。而他的妻子和儿女们都还睡在楼上——那一刻,我听见他们的呼吸声轻盈而脆弱,像是风暴中摇摆的烛光,闪烁着,即将要破碎。
      那一晚,下着很大的雪,而我的车子在离开的路上抛了锚。
      艾尔,在车子里,我点燃一支烟,眼看着它燃烧,我却想起你——在烟雾中我看见你,看见你依偎着我,一如往常般,凑过来,就着我的手咬住烟。

      你把烟雾吐向我。
      在烟雾中,我醒来——
      竟已是清晨。

      [1958年1月18日]
      艾尔,我在美国纽约长老会医院工作。
      工作是枯燥的,但是在手术台上,我看见那些有趣的伤口在针下缝合,鲜血与脏器的碎片偶尔会从伤者的嘴里喷出,溅射到我的脸上。
      我带着口罩。
      可是那股味道我却隔着口罩尝到了。

      艾尔,和多克里希一样,我生病了。
      在病中,我梦见我吃了你,你一边哭着一边吻我,拦住我伸向你腹腔的手,那美丽的,可怜的绿眼睛看着我,我却在思索它的滋味。
      艾尔,对不起,我不该私自揣测你的味道。
      但我依旧在想念你。

      艾尔,我梦里的你——
      是性。
      是食欲。
      我无法阻止这样的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没有你的日子里,寻觅到那么一丝温暖的快乐和慰藉。

      我的爱,是熔浆热端上冷却的灰烬,是烈日照射下沸腾的冰洋,是昼间死去的萤火,是夜里枯萎的牵牛。
      我的爱满溢出我的血管。
      我要在死的时候,用我的尸体描绘出过去我们热恋时的景象。

      而你是我的棺木。
      是我的遗照。
      是我的骨灰。

      [1958年2月2日]
      艾尔,今天在手术台上,死了一个病人。
      他出了车祸,送来医院时已是奄奄一息。剪开他衣物时,我在他血肉模糊的胸口前看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银链。
      他是基督徒,胸前是十字架吊坠。
      那吊坠陷进了他的伤口深处——可以说,他的死就是这枚十字架造成的。

      我感到困惑,感到怜悯。
      我看见他死去,而上帝未曾发过慈悲。
      他的信仰最终变成了夺去他生命与希望的罪魁祸首。

      [1958年4月9日]
      艾尔,我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我每次想到你,就会感到一阵强烈而罪恶的食欲——我不再喜欢牛肉,不再喜欢鸡肉,吃不下海鲜,厌恶猪肉。
      我试过素食,但不行,不行。
      于是我试着不去想你。

      可是,我却仍然常常地在混沌迷茫的大雾中看见你,看见你的身影,看见你好似蝴蝶般,飞快地扑来。
      扑向绿色的森林,扑向雪白的石阶,扑向银色的湖泊,扑向蜿蜒的矿脉,扑向碎落的银河与陨石,扑向漫山遍野的火红的野蔷薇。
      最后你扑向我。
      我发现你是我所能抱住的一切。

      [1958年7月25日]
      艾尔——
      铁塔上大雪纷飞的那天,我会来找你。

      -

      1958年11月24日。
      巴黎监狱内,总共只有五十八个被隔离监视的重型犯人,艾尔是其中之一。
      每个月他只有一次机会,能从隔离室内出来散散步,晒晒太阳——每到年底,还有一次与外界通话的机会。而其余的时间里,他都呆在那个窄小无窗的隔离室内,翻阅着曾经他从不会翻阅的枯燥的俄语小说。

      这是艾尔入狱的第二年。
      他渐渐已经习惯了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
      他开始喜欢发呆。
      太久没见过太阳,所以他的皮肤苍白得泛着青蓝色,颈上的血管隐隐凸起,指责着他的瘦弱与忧郁。

      今天是他出去放风的日子。
      他静默地走在监狱中央的旷地上,身后跟着两个警官和一条狼犬——在他们的监视下,艾尔迎面撞上裹雪的冷风,几乎要凭空腾起。
      下午,回到室内坐了一会儿,便有狱警走来对他说:“有你的电话。”

      艾尔闻言,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又一次地从敞开的牢门走了出去。
      狱警给他安排了单人通话间,关上门,站在一旁的玻璃窗外监视他。他一进来便冷得打了个寒颤,叹了口气,咬着下唇保持沉默。

      那电话放在桌上。
      艾尔走过去,拿起话筒。
      他听见那轻弱的呼吸声像断线的风筝般重新拐回到他怀里。

      “艾尔。”
      这熟悉的声音,迅速而迷蒙地,将艾尔带回到了1956年的那个夏天。
      白云,风筝,树。
      汽水,冰。
      汉尼拔。

      艾尔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窗外,心中骤然活跃而起的情感上下躁动着,让他的双颊久违地泛起两片健康的红晕。
      “汉尼拔。”
      他轻轻地,珍重地,念起汉尼拔的名字。
      一时间眼泪如即将决堤的洪水,挂在眶边摇摇欲坠。

      “嗯。”
      汉尼拔低声应许了他的呼唤。
      隔着遥远的大洋,汉尼拔似乎又一次嗅见了艾尔身上那浓郁的香气。
      千言万语,此刻却说不出口。

      最终是艾尔先开了口,轻笑着问道:“你还好吗?现在在哪里?”
      “我很好,我在美国。”
      “美国?”
      “嗯,美国纽约。”

      “哦……那儿好玩吗?”
      “还行。”
      “你在那边有工作吗?做什么?”
      “我在医院的急诊科工作。”
      “赚得到钱吗?”
      “工资不多。”

      艾尔的手指抚过墙上用刀划过的痕迹,笑着问道:“你会变成穷光蛋吗?”
      “不知道。”
      “我不跟穷光蛋在一起。”
      “我会努力工作的。”
      艾尔听到这句话后,靠着墙笑个不停。

      “在那有人追求你吗?”
      “有。”
      “长得好看吗?”
      “一般。”
      “比起我呢?”

      汉尼拔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回答道:“无法和你相比。”
      “……”

      他们接着又聊起了别的琐碎的事情。
      无聊的研究项目,大学申请,以及数不清的奖杯与奖金——这是汉尼拔的日常,也是他苦苦熬过的每一个寂寞的痕迹。
      在纽约,他依然能轻松地混进上层。
      他那英俊,那才学,那优雅和礼节,是他永远的通行证。

      “我学了钢琴,和一点厨艺。”
      汉尼拔那边好像很冷,总听见寒风瑟瑟,好像要往话筒里钻似的。
      “周一到周五,早上五点半我起来,然后下楼晨跑,六点后回去,九点上班,傍晚五点下班……当然,我们加班很频繁,熬夜和通宵是常有的事。”

      “周末空闲不用值班的时候,我偶尔会去听音乐会,或者是去看电影——纽约的很多地方我都走过,这里我已经很熟了。”
      “我最喜欢的书店,开在医院附近,每天下班后有时间我就去逛逛。”
      “……”

      汉尼拔今天的话很多。
      他像是要把积攒了两年的交谈欲望发泄出来一样,喋喋不休地,和艾尔讲述起他那琐碎无聊的日常。
      而艾尔听得很高兴。
      至少他脸上的笑容未曾落下过。

      “你过得好就行。”
      艾尔摇了摇头,抬手捏住领口上到纽扣,垂下眼睑,静默了片刻。
      呼吸时好像都感到有无名的伤口在痛。
      低温使痛楚麻木。

      “你呢?”
      “我?”
      “在监狱里还习惯吗?”
      “没有人会习惯这里的……但也还好,我不用出去劳作,我每天都被关在屋里,出不去,也没有人进来——我一直是一个人。”

      “还有多久?”
      汉尼拔问。
      “还有九年,汉尼拔,九年。”
      “……”

      十年是什么概念?
      人类也只活短短的八十年,然而艾尔要在这房间里消耗自己的光阴整整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直到他忘记人群的欢声笑语,忘记心中的恶念,忘记杀戮的意义,忘记日出与日落,忘记黄昏与黎明,忘记生命中走过的每一个人,忘记一切……然后,重新做人。
      忘却。
      永远地忘却。

      “我会不会忘记你?”
      艾尔低声问道:“太久太久了,你的声音会不会模糊?你的容颜会不会改变?你身上的味道会不会散却——我会不会忘记你?”
      “汉尼拔,我不想忘记你。”
      “……”
      汉尼拔沉默了。

      艾尔没得到回答,却也并不难过。
      他扶住窗沿——在黑色的封闭栏杆之间,他的脸黯淡无光,却又隐隐藏着梦幻的向往,一如教堂广场上那红喙的白鸽,振翅一飞,便穿越了天堂与地狱,直达宇宙的中心。
      “你留给我的信,我看到了。”
      “嗯。”
      “那句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

      汉尼拔的声音低沉下来。
      在纽约街头的电话亭里,席卷的冷风擦过街道灌入了敞开的缝隙之中,震动起哀愁且惊悚的呜鸣。汉尼拔伸出手,贴上一旁盖满了霜雾的玻璃,并在这刺骨的冷意中,企图搜寻回曾经在艾尔身上体会过的温暖。
      他收回手,捻住指尖的冷意,低头轻轻吻着拇指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吻向艾尔。
      呼吸降落在话筒之上。
      在电话挂断前,他轻轻地对艾尔说道——

      “Je vous aime Tu es ma raison de vivre.”
      (我爱你,你是我活着的理由。)

      艾尔闻言抬起头——他看见窗外大雪飘落,又一个静谧沉默的冬天来临,那浩荡的银色湖光中,森林的倒影缓缓冻结,霜和冰雾从枝叶间腾起,如同旧时的春雷暴雨,在窗前敲响,携来冬的密函。
      然而,眼下一切的寒意化作溪水,在心头之上潺潺流淌,洗净了尘埃,唤醒了太阳,奔流不息,涌向大地。

      原来这世上并非无人爱我。
      我终于找到爱,也使我的灵魂尘埃落定。
      我们的未来在遥远的未来。

      这一刻满怀感激之情,低下头去。
      只听见,窗外——
      雪声簌簌。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番外看情况出。
    谢谢大家的支持与鼓励,收到这么多朋友们的评论我真的很开心!还有给我投营养液的大家谢谢谢谢!
    下一本是原创,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我的专栏看看,不感兴趣的话我们有缘再见啦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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