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第三十六章 ...


  •   “艾尔,答应妈妈一件事好吗?”
      “嗯。”
      “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个家,记得不论如何,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回来了。”
      “妈妈,为什么?”
      “……”

      记忆中,那个神情疲惫的女人有着一头美丽的棕发,发梢间,是艾尔熟悉的气味——那是属于童年的,唯一一种艾尔叫得上名字的香气,那是母亲的气味。
      孤独的战火焚烧了母亲所有的的裙子,那些珠宝,全碎了,发黑了,丢了,屋顶上的风信鸡掩埋在废墟中,心爱的猎犬在地-雷上碎成片,腾空飞过的鸟儿由电网捕去。
      他们丢失了报点的钟,此后竟再无破晓。

      不要问战争是什么。
      没有人会回答你,母亲也不会,父亲更不会。你是在战壕上捡着垃圾长大的孩子,流着战争的血流着垃圾的血,你唯一能窥见的天光是那战火的燎烧,唯一能找到的河流是那死人淌血汇成的沟。
      不要问为什么。
      这颠倒的世界在战争过后只有一个真理。

      “因为这里没人爱你。”

      -

      艾尔一个人回到了诺曼底。
      在路上,他忍不住想起了,许多以前未曾想起过的事情——他想起所有夜色朦胧的晚空和栅栏里的兔子,笨重的水车,伏地的牛犊,以及手中悬空的风筝线。
      这是第一次,他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找寻到了一鳞片爪的脆弱美好。

      可这些有什么意义?
      当四周阴云笼罩,那细弱的火光也永远无法点亮整个天空。
      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命运。
      结局从一开始便注定。

      诺曼底还是老样子。
      到处都在下雪,站在塞纳河上,水声潺潺连绵不绝,携着薄脆的冰冲向远处。
      艾尔从船上下来,晕顿顿地往前走,最后在路边停下,顶着渐渐盛起的风夹雪,伸手挥舞着招车。
      站了快十多分钟后,艾尔终于搭上了去往诺曼底精神病医院的车子。在车上,他不禁低头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无言地细数起过往的那些事件。

      萨拉·纳尔松。
      她曾经是艾尔母亲索菲·洛佩兹的密友。
      索菲的父亲是美国富商,母亲是法国贵族——她在费城长大,出身优越,和艾尔印象中,那个忧郁的女人不一样的是,年轻时的索菲傲慢且娇气,耽于玩乐。
      和费尔南结婚后,索菲搬来法国,继承了母亲的豪奢宅邸,并在那认识了萨拉,她们成为了朋友。

      1929年,由美国华尔街掀起的经济危机席卷了大半个世界,索菲父亲的产业彻底破产,她在家中的地位跌落谷底,而费尔南最终暴露了他那暴戾的嘴脸。
      正是在这种时候,萨拉选择背叛了索菲,和费尔南光明正大地偷情。

      1934年,索菲生下艾尔。
      索菲心里对这个孩子不抱任何的期待。对于她来说,艾尔不过是借她肚子生下来的恶魔,是来折磨她的小恶魔。
      但是在费尔南面前,她总是装出一副慈母的模样,企图费尔南能够看在孩子的面上,回心转意。

      然而,战争很快来临了。
      1939年年末,一声枪响撕碎了索菲沉浸了三十多年的浮华美梦,撕碎了她所有的期盼以及未来,最终将人类酿成的恶果喂与她。
      她患上了抑郁症。
      索菲母亲的宅邸被迫由军方征用,家里仅剩的珠宝与现钞也被搜刮一空。那些强盗将他们赶了出来。
      紧接着,他们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那段时期的所有记忆都很模糊,艾尔艰难地试图去想起一切,最终却只得到一阵空荡荡的回响。
      关于白天,他只记得排列飞过的僚机,以及冲天的灰烟;关于夜晚,他只记得火光、探照灯、饥饿与寒冷——从殖民地的外使公馆,到避难所,再到贫民窟,连绵的轰炸与刺耳的惨叫,甚至令那时的艾尔短暂地失聪了一周。

      费尔南在外使公馆认识了无依无靠但很有才华的戈比,并大方地认他为义子,家里得到的食物全都会分给他一部分。
      这导致索菲得到的食物越来越少,她吃得越来越少,剩下来,留给仆人赛丽拉和艾尔的就更少了。

      艾尔在饥饿中度过了他的童年。
      饥饿,饥饿。
      死亡与屠杀。
      贫困。

      “那是无比黑暗的一段时光,我知道。”
      她脸上浮起一抹恐惧的神色。
      在这张脸上,艾尔竟然已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她是萨拉。她八年前被艾尔送进诺曼底精神病院,那时候的她尚还清醒,而如今看着却已完全疯了,趴在紧闭的铁门上,一双丑陋的老手扒着栏杆,紧紧地看着门外的艾尔。
      艾尔不知道萨拉有没有认出他来。
      在他问起当年的事情之后,萨拉便如同傻了一般抓着栏杆,自言自语起来。

      “到处都是死人,还有德国的军犬,它们的眼睛在晚上,在草丛里一闪一闪,绿莹莹的,就像是——”
      萨拉说着,忽然停顿了片刻。
      “就像是……”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外的艾尔。
      “就像是你的眼睛——你是艾尔,对吗?哈哈哈哈!哈哈!你来看我了,艾尔!哈哈!你居然来看我了!”
      萨拉疯了一样地大笑起来,两手扭曲着钻出栏杆,上下晃动着试图抓住艾尔。
      艾尔嗅到一股臭气扑来,于是用手帕遮住了鼻子,迅速后退避开萨拉的手。他看着这个发了疯的女人,心里没有怜悯,唯有讥讽。

      “放我走!啊——放我走!”
      她叫得嗓子发痛了,才挂在栏杆上,一声又一声地哀求起来,不久后甚至开始口吐白沫。
      艾尔皱眉,摇铃叫来医护人员。
      有人闻声走进来,打开铁门,迅速地给萨拉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而后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艾尔在这间肮且脏发臭的房间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隔着铁栏看见萨拉清醒过来了,坐在地上发呆。
      他沉思片刻后,轻声问道:“萨拉,你还记得我吗?”
      “……”

      萨拉扭过头来,看着他。
      一时间她脸上的表情变化起来,像是悲喜交加的复杂,又像是绝望与恨意交织的无望,这些情感迅速地在那张衰老的脸上闪过,不着痕迹地吐露了她此刻的苦痛。
      “艾尔。”
      她咬牙切齿地念起这个名字,气流在她舌尖上滚动一番,最终恨恨地咽进了肚子里。

      “我死了也会记得你的,艾尔,你这个贱人肚子里跳出来的魔鬼,你这个下流无耻的卑鄙小人,你这个,你这个暴徒,你这个混账……”她骂艾尔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点哽咽。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面上隐约淌动了一抹泪光。
      “你居然来了……呵呵……你为什么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哈哈——哈哈!”

      萨拉扑到门上,看着艾尔,两个凸起的眼球肿胀发红。
      “你和那个警察一样,你是来找我的。”
      “……”
      艾尔不说话,算是默认。

      “呵……呵呵,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那些——曾经没有人告诉过你的事情,那个秘密,那个你把我关进精神病院我也不愿意告诉你的秘密。”
      萨拉说到这,忽然有些反胃地呕了两下,却只能吐出一堆黄色的酸水——艾尔来之前,听医生说过,她如今有严重的胃病。
      艾尔听过后,却没说让他们给萨拉治疗,因为他不想让萨拉过得好。

      萨拉吐完,捂着肚子坐到地上,靠上栏杆,颤抖地抽吸着冷气。
      她擦掉嘴角的垢物,摇头晃脑地笑起来。
      “那个时候的事情——你们总想着问,啊,什么是真相,一直在问,问我……呵呵,到底什么是真相?要我撕开我这层皮,把我的一切龌龊展露给你们,让我给你们看,看那个年代里人能丑恶成什么样子……”

      她忽然哭起来,颠三倒四地对艾尔说:“费尔南是什么东西?他是魔鬼,是从地狱里来的男人,和戈比,和艾尔都一样,都是魔鬼……他们这父与子,罪恶!全是罪恶!”
      “贱人!你以为在那时候,哪里来的钱?哪里来的食物?哪里来的水?”
      萨拉的哭声低低呜呜,幽魂一般钻进艾尔的心里,冷冻他的感情。

      “你多么幸运?你和别人离开了,你走了,你把你的母亲丢在那里,然后呢?全都走了,赛丽拉也走了,厨子走了,马走了,车走了,鸟飞走了,虫子也爬走了——可是,可是我还留在那里,全都留在那里!我们从来未曾走出来过!在那里!我们死了!”
      萨拉胡言乱语,用头去撞击栏杆。
      她的额上流出血。

      “我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在避难所里,难道要等死吗?我不想死,索菲不想死,费尔南不想死,戈比不想死,我们都不想死!”
      说到这,萨拉冷静了下来。
      她停止那自-残的行为,站起来,看着牢笼外的艾尔,面上复杂地闪过怜悯的神色。

      她语气平静下来,连逻辑也清晰了。
      一瞬间艾尔甚至以为她没疯。

      “费尔南做了德国人的走狗。”
      萨拉说:“他借了德国人的光,找到一间房子,布置了一下,装了一张床——然后那里便成为了我们合法的卖-淫-所。”
      “一开始,费尔南让索菲去接待那些客人,一个客人给两三枚硬币,一天要接十多个客人才能赚到伙食费。”

      “是的,是的。”
      萨拉表情迷茫起来:“索菲一个人不够用了,于是费尔南逼着我也去——我当时怀着孕。”
      “我怀着孕呢。”
      萨拉看向艾尔。
      她眼中充盈着血一般的泪,整个眼白裹上一层红色的血丝——她几乎像是要暴死当场。

      但她没有死。
      她继续说道:“接着,索菲的女佣……她不知道怎么的找了回来——哦,她叫赛丽拉对吧。”
      萨拉忍不住惨然一笑:“她一回来看到索菲躺在床上,还以为索菲病了,于是哀求费尔南给索菲治病……但费尔南才不管她,那天晚上戈比照旧出去拉客,一群德国兵挤进来……我不记得有多少人了,五个?还是十个?”

      “我和索菲像是屠宰场的母·猪一样,绝望地躺在床上,实在想不通,我们为何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为什么?”
      萨拉轻轻地摇头,表情木然。
      “索菲那天晚上死了,我后来去给她收尸,她身下全烂了……全烂了……碎了……”

      萨拉的眼泪轰然落下。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极端的痛楚一般。
      “反抗有什么用呢?费尔南会用棍子打我,会用皮带抽我,有什么用呢?我遍体鳞伤,和索菲一样,我们遍体鳞伤,只能互相望着,交换着痛楚。”

      “她死了。”
      萨拉哭了起来。
      “我也想死,我当然也想死啊——艾尔,那个时候,我也疯了一样地想死啊,为什么我没能死在那时候?我也想死啊。”

      “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啊。”
      “……”

      -

      从诺曼底回到巴黎的那个夜晚,一封加急信刚巧送到了艾尔手上。
      这一封来自诺曼底精神病院的信上写道——在他离开医院后,萨拉一头撞在了墙上,失血过多而死。
      隔了一晚上才有人发现她的尸体。
      血已经流干了。

      读完信的那一刻,艾尔竟有那么一瞬间原谅了他和她的那些过往。
      那些殴打,那些辱骂,全由多年来的痛苦与煎熬催生而出,最终落到他身上,延续了一切的噩梦。
      可这份原谅很快又冷却了。
      艾尔将信撕毁,同萨拉彻底道别。

      他坐车回到公馆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他疲惫万分,走上楼,却被楼梯口处竖立的影子吓了一跳。
      汉尼拔站在那,看不清表情。
      “你在这做什么?”
      艾尔惊魂未定地问。

      汉尼拔没出声,伸手打开楼梯口墙上的一盏小灯。
      昏黄的光线照落。
      他的面庞隐约在暗处,光与影交织。
      “我在等你。”

      艾尔扶着楼梯的扶手,听见这句话,不知怎的,本来一直努力掩饰在心里的,那一阵莫名的情绪蠕动起来,紧紧攥住他的大脑,像是要把他掌控。
      他急忙偏开头,暗中忍下心酸。
      可是他感觉到汉尼拔走下两格台阶,靠近了他——粗糙,但温暖的指腹抚过他脸颊,擦去那一点泪光。

      “我一直在等你。”
      汉尼拔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低头,冷硬的鼻梁蹭过艾尔的额头。
      艾尔闭上眼睛。
      他什么都不想说,疲倦与痛苦令他在这世上暂时找不到什么理由开口,就像海里沉默的寄居蟹,蜷缩在名为汉尼拔的壳中,真希望永远都不要出来,真希望永远都这样下去。

      不想再做那些勾心斗角,不想再承受那些流言蜚语,不想再触摸那些隐晦的秘密,也不想再记得那些惊悚的过往。
      他想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事情。
      和汉尼拔一起。

      汉尼拔。
      汉尼拔。
      艾尔紧紧抱住汉尼拔,眼泪浸湿了汉尼拔肩上的一片衣料,湿润的睫毛轻轻扫动,那样脆弱地在汉尼拔肩上寻觅着依靠。

      忽然间,艾尔扶着汉尼拔的后颈,颤抖着对汉尼拔说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要把我吃掉吗?”
      汉尼拔没有回答,他看着艾尔。
      艾尔不屈不挠地追问:“你会吗?汉尼拔,你会吃掉我吗?”
      “……”

      汉尼拔沉默了许久。
      他回答:“我会。”

      我会吃掉你的尸体,让你的灵魂借机寄生于我的体内,我们将永远不会分开,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四肢,做我的眼睛,做我的大脑,做我的呼吸。
      你的骨头我永远珍藏,我在上面刻下古往今来所有的情诗,日日夜夜,你的冷却的尸骨伴我晚眠,在梦中,我们的灵魂自会相认。

      艾尔笑了起来。
      他吻过汉尼拔的脸侧,带着一阵湿润的泪水潮气,掠过汉尼拔的皮肤,好似缠绵悱恻的风雨,淋湿了汉尼拔的眼睛。
      “汉尼拔,我爱你。”
      艾尔在痛苦之中剥开了自己的外壳,露出其下柔软的心意——爱,他的爱,不知道在何时何地,落到了汉尼拔身上的爱。

      在这世上,你是我的唯一。
      艾尔默默地想——
      我唯一避风的港湾。

      汉尼拔低头,一言不发。
      然而艾尔能感觉到他的温柔,笨拙的,有些生涩地温柔钻进了他的怀抱,像是一种无声而敏感的情话。
      艾尔握紧汉尼拔的手。
      他想起战争,想起战场上炮火连天的晴朗;想起死亡,想起坟地中无名无姓的墓碑;想起母亲,想起她的冷漠她的哀伤她的喜悦她的一切一切。

      不管怎么样,那是养育他的女人。
      是记忆里,同赛丽拉一样曾有过鲜艳色彩的女人。
      他的母亲,他的仇恨。
      他要杀了费尔南。

      “等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汉尼拔,我们离开法国好吗?”
      “好。”
      “你想去哪?”
      “你呢?”
      “去美国,去加拿大,去很多地方。”
      “……”

      汉尼拔点头。
      他抱着艾尔上楼,回到卧室,用毛巾擦过脸后,他们睡在床上,像冬天里,窝在一起取暖的麻雀。
      艾尔说,想听睡前故事。
      于是汉尼拔从床头柜上取来一本诗集,随手翻开一页,念了下去。

      “我感觉你的眼睛在漫游,秋天已远去。”
      “灰色的贝雷帽,鸟鸣以及房子般的心——我深深的渴望朝那儿迁徙。”
      “我的吻落下,快乐如火炭。”

      “孤帆上的天空,山丘下的阡陌。”
      “你的记忆由光,由烟,由平静的水塘组成,你的眼睛深处燃烧千万霞光——”
      “秋天的枯叶,绕着你的灵魂旋转。”
      “……”

      床侧沉默的呼吸驱赶了一切的冷意。
      未拉紧的窗帘外,照入清澈如水的月光,流淌在被褥之上,翻滚出雪白的浪花,而艾尔的手指是小船,载着他的记忆流向梦乡。
      汉尼拔放下书,躺在艾尔身侧。
      他吻过艾尔的脸颊,听见绵长的宁静。

      这魔鬼仅剩的温柔都停留于此处。
      这里是他存放姓名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你的眼睛在漫游,秋天已远去……”——出自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