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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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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童年回忆,对于艾尔来说,就像是衣服上那几针不缜密的针脚,不起眼但是又非常的致命——哪怕只是,非常偶然的瞬间,线松了,衣服便就破了。
然后再也缝不起来,那个洞一直在那。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艾尔,他那混沌的过去,苦痛的人生。
而父亲是他童年中的一座巨大的山。
年幼时的他,永远都在害怕这座山有一天会倒下来将他压死,但他除了这座山之外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靠。
然而尽管一直到现在,尽管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离开这座山,可是山会倒下,会压死他的恐怖噩梦却仍然纠缠着他。
艾尔不由得感觉到痛苦——
他这么多年来的挣扎并没有什么用处,他想要知道的真相依旧朦胧,他想要摆脱的噩梦依旧紧随着他,而他不停奔跑不停地用各种罪行掩盖自己的悲哀,结果是越陷越深,再无回头路可走。
他永远地留在了恶的漩涡中。
最后成为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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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的父亲——费尔南·加斯莱斯,是诺曼底有名的珠宝商。
二战时起,他就带着妻儿游走欧洲,四处用低价收购那些急需出手的珠宝,攒下了一大堆战前稀有的珠宝,战后又以数倍的价格卖出,狠狠赚了一大笔钱。
而如今他不再做珠宝生意,而是和他的义子私底下参与了诺曼底乐比因家族的生意,在那一条金钱链上,他们负责将所有不干净的钱在欧洲各国流通周转成干净的钱。
这一次费尔南离开巴黎,正是为了借推销珠宝的名义而去洗钱。
结果没想到,事情没办完,戈比便出了事。
重点是和乐比因家族有关。
“怎么会被发现?”
“这我并不清楚,但我认为,我们内部一定是出了问题。”
“你是说——我们之中有内鬼?”
“……”
罗斯公馆内,戈比坐在右侧的单人沙发上,愁眉苦脸地抱怨道:“我这阵子可真是狼狈,那些人跟狗一样咬着我不放,紧紧跟踪我,四处都是他们的眼线……”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打断了戈比。
推门而入的是艾尔。
他身后跟着几个打手,抬着一个箱子艰难地走进来,他们按照艾尔的指示,将箱子放在沙发旁边之后,拿着钱赶紧走了。
而艾尔关上门,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他亲爱的父亲。
费尔南懒散地叼着雪茄,张开手,笑着对艾尔说道:“好孩子,快来让我看看你——”
这番亲密的姿态让艾尔感到不适。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费尔南身旁,低下头感觉到费尔南的手搭在自己的头上。
只是一年的时间而已。
费尔南取下雪茄,垂着眼睑默默想到,只是一年而已,他的儿子就已经快脱离掌控了,像是强壮的高山山羊,已经可以一角顶破他的肚皮了。
费尔南也是这时候意识到——艾尔已不再是可以由他宰割的羊羔。
艾尔低着头,谦卑的姿态下掩藏着的,是他一颗轻蔑且厌恶的心。
他已经厌恶这被掌控的生活了。
羽翼已丰,何故不展翅高飞?
戈比在这时突然提道:“他们在巴黎有安插一个线人。”
“叫什么?”费尔南问。
“德尼·米歇尔。”
费尔南收回搭在艾尔头上的手,看着艾尔站起身来,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他低头,抽着雪茄。
手上遍布的皱纹在提醒着他,他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可能随时都会被那小白眼狼取代。
“父亲,我到底该怎么办?”
戈比颤抖地问。
他本就不指望艾尔会帮他,如今费尔南回国,他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死死扒住这救命稻草,生怕会被抛弃。
费尔南抽着烟,没有回答。
他扫了艾尔一眼,像是在思索什么。
“艾尔在巴黎,可比我有话语权啊——你说是吗?乖孩子?”费尔南说着,露出一个暧昧的笑:“那些事情,艾尔躺在床上,他的入幕之宾就会为你解决,戈比,你应该求他而不是我。”
这番话里,他语气甚至没有什么起伏。
艾尔整个后背泛起刺骨的冷意。
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所有的父亲,都会这样的评价孩子。
而戈比浑身发起抖来。
他根本不相信艾尔会帮他,但是父亲的意思却又是不愿插手——这份生意本就龌龊,他们私底下偷偷用乐比因家族的脏钱,去购买高端珠宝,再将珠宝倒卖,换回来的钱中只有一部分会给乐比因,其他的都被他们私吞。
在给乐比因家族的这笔钱中,又有一部分会作为报酬落进费尔南的口袋里——简单来说就是,一份工两分钱。
他们利用乐比因财部的疏忽漏洞,赚了很大的一笔钱,而当初,在这份生意中签下担保书的,就是戈比。
作为担保人,他能够拿到更多的钱。
但是,如今事情败露,乐比因针对的也只会是担保书中的那个名字。
“我……我……”
戈比在一旁支支吾吾。
艾尔扫了他一眼。
费尔南似笑非笑,倾身在烟灰缸里按灭了手上的雪茄。
他根本不担心这件事,毕竟对他来说,真正赚钱的事情不在这上面——艾尔自然心里也清楚,费尔南是个什么样的人,把乐比因家族玩得团团转。
费尔南是个无比精明的商人。
虽然艾尔不愿意承认,但是——的确,他身上流着费尔南的血,和费尔南一样,他不择手段毫无人道,手上沾满了血……
“哥哥,我会帮你的。”
艾尔突然出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和老杜瓦尔谈过了,他不会允许——来自诺曼底的乐比因老鼠在他的巴黎大街上流窜。”
戈比甚至听见艾尔从喉咙里滚出来的轻蔑笑声:“哥哥,你不用担心……”
戈比看着艾尔。
他不相信艾尔这番话。
艾尔是什么人,他很清楚。
然而费尔南在一旁大笑出声,不知道是在嘲讽戈比的畏缩,还是在傲慢于艾尔的示威,总之他高声大笑起来,下巴上灰白色的胡子一耸一耸。
艾尔没有理会他。
他低垂着眉眼,思索起别的事情来。
费尔南站起来,慢步走到刚才搬进屋的箱子边上,抬手一挥,打开了箱盖。
里面用厚布裹着一团东西。
艾尔嗅到那股味道,捂着胸口,突然间,想要呕吐。
费尔南拆开布——
露出那黑豹的头颅标本,刺鼻的气味盈满整个房间,像是有什么狰狞的野兽,正伏地观察着沙发上的艾尔,等待着一个猛扑,撕破艾尔的皮肉。
黑色的豹子呲牙冲着来人。
然而它的一生永远凝固在这一刻。
“看看,多么美丽。”
费尔南一脸的痴迷,抬起手,轻轻抚过头颅标本上的绒毛,如同爱抚着深爱的女人,沿着那突兀的骨头起伏,一路往下,擦过尖锐而雪白的獠牙。
他热衷于收藏这些东西——那些在诺曼底老宅的蟒蛇,羊羔,飞鸟,跳羚。
永远是艾尔的噩梦。
“我发现,我早年做错了一件事——果然,放荡美丽的东西,最好的命运就是被收藏。”
费尔南看了艾尔一眼。
他的目光中藏着讥讽与轻蔑。
“而不是,让他在贫瘠的平原上见到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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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夜晚。
而今夜的天空下没有一片云,漫天的星星悬在头顶,温柔地闪烁着,不在乎人类给予它们的任何一个传说,如同永恒的墓碑,没有人能够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名字,不论他的死有多么伟大有多么离奇——
星星不在乎。
它只是在距离人类几千甚至上万的光年外,平静地眨眼睛。
艾尔在圣马利偏僻的小花园里徘徊。
他在等汉尼拔。
警局的吐真剂不好搞到手,但也不是没可能用钱买到——他从“朋友”那里拿到吐真剂后,让黑鸟传信给汉尼拔。
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
远处闪烁的灯火,如破碎的蛋壳一般,大小不一形状零散。
艾尔找了一张石凳坐下,身形隐没在混沌的黑暗中,但偶尔也会有惊喜的意外,使得那远处的光晕落了一片在他肩上。
暗处,那黑色的豹,好像又踩着树叶缓缓爬行而过——它背上驮着受伤的羔羊,红色的血流到它身上变成蓝色,最后落地又变成黑色。
猎人伏在暗处。
弓弦紧绷。
珠宝与钻石披满全身。
他的羊羔逃出了圈,带着满身由陷阱造成的伤口,寻找到黑豹以求安息。
艾尔眼前,所有庞然的植物,都簌簌地在这黑夜中现出原形。
雨林中脆弱的蝴蝶,一扇翅膀揭起惊人的风暴,那飓风拍打海岸与丛林,呼唤海啸浇湿贫瘠的土地,最后水浪汇聚成汹涌的河流,那从雨林捎来的,蝶翅之上的鳞粉,成为蒸入云层中最后又落下地来的雨水。
雨中,箭矢闪过——
它勾破羊皮。
而黑豹金色的双瞳如同两轮圆月。
一道不属于羊,不属于豹,不属于猎人的脚步声响起。
艾尔从幻想中惊醒。
那道脚步声停在他的面前。
“晚上好。”
汉尼拔两手背在身后,微微躬身——艾尔感觉到,他眉眼间的情绪不似往常那般紧凑锐利,像是喝足血的野兽,散漫,慵懒,静静地,看着你。
艾尔坐在石凳上,仰着头看他。
一时间心情复杂。
费尔南这阵子的贬低与打压,让艾尔感到疲惫不堪。
但此刻他看着汉尼拔,忽然又轻松起来,轻笑着,忘掉之前所有的不愉快,站起身,试图和汉尼拔重新建立起某种关系。
他将手中的纸袋递给汉尼拔。
而汉尼拔没有接。
艾尔却突然想到——汉尼拔,他很年轻,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眼睛是漂亮的灰蓝色,如同那风雨欲来之时的天空,水汽浓厚又暧昧不清,恍惚间,也许能听见他眼底传来的海浪呼啸的声音。
身形清瘦,但并不干瘪,腰背挺直的弧度很傲慢,长得又很高,于是便迫使他总微微扬着下巴看人。
他是幽魂逃窜的古堡中,贵族的尸骨。
面对艾尔,靡丽的皮囊被其下扭曲的骨架顶成奇怪的形状,腐朽浓厚的,在仇恨的摇篮中蓬勃酝酿的危险因子,是这副尸骨仅存的灰蓝色脉搏。
骨架中囚.禁的恶魔渐渐苏醒。
这不是爱或恨就能化解的诅咒,是一生都将贯彻的痛。
然而如今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包括汉尼拔自己。
“我听说报纸刊登了你的学术报告?”
“是的。”
“你很厉害。”
“肤浅之谈罢了。”
“……”
艾尔稍稍偏过脸,避开汉尼拔的目光,想了想,又转回来,笑着说道:“在那篇文章里,你谈到了……食人?”
“嗯。”
“为什么想到研究这个?”
“……”
汉尼拔沉默了片刻。
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幼时生活那零碎的片段。
林中的木屋。
野猪标本。
斧头。
以及——米莎。
“我翻阅历史资料,注意到在战时,这种行为经常有发生。”汉尼拔略略歪头,面上带着点奇怪的真诚:“书上记载,有一部分在战时吃过人的人,会一辈子都怀念那个滋味——于是我很好奇,为什么?”
“战争,给予了食人什么样的意义?”
“我一直都在好奇。”
树上的黑鸟凄惨地叫了一声。
然后它飞走了。
草丛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你现在,有结果了吗?”
“没有。”
汉尼拔坦诚地回答道:“再多的推论与构想都只是空心的框架,随时都可能被舆论的风给吹倒在地,而实践与真理的水泥,才是填充框架的唯一确切物料。”
“所以——”艾尔想了想,有些迟疑。
汉尼拔这时却忽然淡淡地一笑。
他说:“你不用多想。”
“……”
头顶的星星一闪。
艾尔回过神来。
他有些复杂地跟着汉尼拔一笑,接着平静地转移话题,和汉尼拔在这昏沉黑暗的园中随意地聊了起来。
之前在教堂的那个夜晚,猛然清醒的狼与狈开始试图划清界限。然而事实证明,狼是不能没有狈的,狈也无法离开狼。
渗入基因里的,对残酷与危险的追求,让他们痴迷让他们沉沦。
然而汉尼拔感觉到一阵割裂感。
他的身体正挣扎着,想要接近这条美丽又血腥可恶的小蛇,然而他的灵魂却在理智地告诉他:不可以。
不可以。
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汉尼拔不动声色地挣扎着,血管好像在热炉上被灼烧,膨胀,爆裂,紧缩,然后干瘪成一片薄薄的膜。
沸腾情感降落在冰原上。
于是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们根本不会有结果,遑论未来。
我们的生命中只剩阴谋与危机。
放心好了,以后,你会背叛我,我也会背叛你——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艾尔敏感的发觉到,汉尼拔缓缓阴沉下来的目光。
一瞬间,他在汉尼拔身上发现了费尔南。
这个想法吓得艾尔浑身发麻。
原本暧昧的氛围又冷却下去了。
两人相对无言。
直到许久以后,在远处灯火阑珊之时,汉尼拔默默地接过艾尔递来的纸袋,艾尔默默地看着汉尼拔转身离开。
然而,汉尼拔才走出几步——
艾尔就叫住他。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
汉尼拔闻言转过身,看着艾尔——他没有做出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艾尔,面上空空荡荡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垂在身侧的手难耐地一动。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向艾尔多走近哪怕是一步。
因为他知道,艾尔在伪装。
他知道艾尔在讨好他,想要从他这里得到某种安慰,为了某件可能伤害到艾尔的事情。
一切都是假的。
对这条谎话连篇的毒蛇,他不肯放下最后的那一点警惕心。
艾尔的目光在半空中与汉尼拔的目光交接,那些复杂晦涩的情绪藏进眼底,酝酿一阵后,慢慢淡去。
他恍然一笑。
月光下犹如沉入湖中的玉石。
“算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