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过的刹那》平江海

4、第 4 章

　　为了陪雷君凡做活检，南宫烈请了一整天假。雷君凡笑他反应过度，南宫烈却回答得认真：“我问了希瑞，那是要打麻醉的手术，我得看着你。”

　　曲希瑞也特意空出一小段时间，跟他俩约好在介入科碰头。然而，一早的查房耽搁了一些时间，等他赶到介入科，雷君凡已经进了CT室，只剩南宫烈一个人坐在等候区。南宫烈显而易见的心情低落，脸上失了往日的笑容。曲希瑞在他身边坐下，给了好友一个大力的拥抱。

　　“希瑞……你跟我说实话，君凡到底是什么情况？”

　　南宫烈沉默了一阵。“我怕他……”，后面的话，他停顿了许久，没能说出来。

　　看着他这幅样子，曲希瑞心里也不好受。他先前在 Matthew 那儿看了雷君凡的片子，情况其实不太乐观。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不告诉南宫烈他的推测。

　　“你先别紧张。今天只是取样，出结果还要再等两天。在结果出来前，一切都是猜测。你不要胡思乱想，别把君凡也搞得紧张兮兮的。”

　　南宫烈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盯住曲希瑞。“希瑞……可能是我胡思乱想，也可能是我的职业病……我忍不住要设想最坏的情况，做最坏的打算……君凡他……如果是肿瘤，是恶性的，会怎么样？”

　　曲希瑞一时语塞。南宫烈看着他的反应，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步步紧逼。“希瑞，你权当不认识君凡。你就作为一个医生，用中立的身份称述一般事实。如果在里面接受检查的是一个陌生的患者，他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别拿庭审问话的那套来对付我啊。曲希瑞觉得头有点痛。

　　“……如果病理检查的结果是恶性肿瘤，一般来说，还会需要患者继续接受全身检查，观察癌细胞有没有转移，根据转移的情况来决定分期，再制定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他用尽可能客观的表述，试图宽慰南宫烈。“近十年肿瘤医学发展得很快，目前的治疗手段有很多，愈后总体来说也比较好。如果是早期的原发肿瘤，可以手术切除，或者通过介入治疗控制。中晚期的话，也有放疗化疗、免疫疗法、靶向药物，可以根据具体的情况实施联合治疗。这些手段都已经在临床上成熟地应用了很多年。即便不说完全治愈，只要控制得当，癌症就好比慢性疾病，定期接受治疗，生活也可以与正常人无异。”

　　南宫烈点点头，垂下眼。“我只是想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结果不好，我要在他背后支持他。”

　　“我们先看检查结果。”曲希瑞搂住南宫烈的肩膀。“我也会尽我所能支持你们。”

　　……

　　肺部活检是在 CT 扫描下进行的。雷君凡换好病号服，躺到检查床上，按照介入医生的要求，摆出双手举过头顶的姿势。年轻的医生看着小屏幕上的 CT 影像，仔细地定位活检部位，用手指细细按压雷君凡的胸口，计算着最安全的手术入路。雷君凡近距离观察着医生露在口罩和手术帽外的双眼。一双非常纯净的海蓝色瞳孔，很像夏天的曲希瑞。雷君凡其实不太确定，从生物学的角度，人类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会随着季节变化，但在他的印象里，夏天的时候，曲希瑞的瞳色看上去会比冬天更加透明。

　　明知为他做检查的并不是好友，但意外相似的蓝眸，却让他感到格外安心。

　　蓝眼睛的介入医生定位好了穿刺部位，手术记号笔在皮肤上做好标记。护士将皮肤消毒，铺上手术单。为雷君凡注射了几针局部麻醉后，介入医生看着手表计算麻醉生效的时间。在等待麻醉起效的间隙，他仔细解释了取样的过程。“接下来我们就正式开始进行活检。我会先在您肋部切开一个小口，插入活检针。取样的时候，您可能会感觉到压力或者疼痛，在取样过程中，也需要您配合我屏住呼吸，尽量保持肺部静止不动。届时我会给您指示。如果您感到强烈不适，或者想要咳嗽，可以举一下手，向我示意。“

　　等待了几分钟，他伸手触摸雷君凡肋间的皮肤，“有感觉吗？”

　　“……没有。”

　　介入医生满意地点点头，拿起器械，开始进行取样手术。雷君凡看不到他的动作，但能听到金属器械的轻微的碰撞声。

　　“好的，现在，请您轻轻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坚持住，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

　　雷君凡依照指示屏住呼吸。被麻醉的肌肉组织感觉不到疼痛，但模模糊糊能感觉到介入医生的手，或是别的什么器械造成的压力。突然，身体内部传来一阵钝痛，让他本能地绷紧身体。

　　“可以了。”介入医生轻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已经取完了第一个样本。您先放松一下。接下来我们还要再重复一次操作。“雷君凡长出一口气，侧过头，看着介入医生把取样针里的组织样本涂到载玻片上。

　　相同的步骤随后再次重复。“好了，这样就完成了。……不，您先不要起身，伤口还没止血。”

　　介入医生按着雷君凡的手臂，让他继续躺好，又拿过一块纱布敷料，用力按压住肋间的切口。等待了几分钟，确认出血已经停止后，他扶雷君凡坐起身，在伤口处缠上绷带，把他带去观察区。

　　南宫烈已经在观察区等待。看到雷君凡出来，他马上起身，上前搀住他。雷君凡朝他笑笑，表示自己一切都好。

　　介入医生友好地与南宫烈打了个招呼，随后向两人交待了观察事项。“雷先生，您需要在这里等待4个小时，之后需要再做一次 CT 确认肺部是否出现漏气的情况。一切正常的话就可以回家了。在这期间，请您尽量不要活动。另外，活检结果预计2到3天左右就可以出具，Matthew 医生届时会与您联系。”

　　“4个小时？“雷君凡有点意外。他原本还计划着下午回家继续工作。这两天，他的团队在追踪案件干系人的跨境并购时，发现交易手段比原先预计的更复杂，导致进度比原计划拉下不少。展令扬也发来了资料，他黑进了涉案财团和负责操盘跨境交易的PE机构的主数据库，获取了详细的原始数据。此前，雷君凡也通过私人关系，获取到负责该交易的咨询机构所做的尽职调查。如今两份数据在手，可以通过相互比照，清算出财团的实际资产和涉案交易的细节。调查方向虽然已经清晰，但依旧有很多工作需要完成。

　　“今天你跟我一起休假。”一眼看穿雷君凡的心思，南宫烈半是生气，半是心疼。“时间上要是有问题，我来担着，大不了申请延期开庭。你好好休息一天。”

　　雷君凡还穿着单层的病号服，南宫烈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腿上，又跑去给他倒水喝。雷君凡接过水杯，趁机捉住南宫烈的手臂，制止他继续不安地找事情做。“既然时间充裕，那我们来对一下案子的细节吧。我也跟你详细说说我这边的发现。”

　　两人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小声讨论案子。没过多久，曲希瑞提着一袋吃的，找到了他们。早上没见到雷君凡，他特意利用午餐的时间，赶来跟他们碰头。他买了一些各式口味的 tapas，南宫烈搬来一张小圆桌，帮着把 tapas 摆到桌上。雷君凡坐享其成，看准了一块蜜瓜奶酪的组合，刚要伸手，就被曲希瑞截住。

　　”君凡，你先别吃。过会儿，你再去做一个全身检查。“

　　被突然点名，雷君凡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之前没说要做全身检查？而且我也没预约过啊？“

　　曲希瑞变戏法一般，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预约单。“预约过了。”他将预约单直接塞到南宫烈手上。“烈你先吃点东西，之后陪着君凡去影像科吧。今天把该查的都一起查了，省得你俩一趟趟往医院跑。”

　　南宫烈扫了一眼预约单，折好塞到衬衫口袋里，随后便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临时被禁食的雷君凡只能坐在一旁，哀怨地看着他们。南宫烈边吃边挑剔，嫌面包没有曲希瑞做得筋道，金枪鱼蛋黄酱没有曲希瑞调的鲜美，橄榄没有曲希瑞腌得入味，奶酪不如在曲希瑞家吃到的醇厚……曲希瑞怎么可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暗示。

　　“行啦，这周末我来你们家做饭。”他也没有忘记要照顾一下落单者的心情。“菜单……君凡你来指定吧。想吃什么，提前一天告诉我就行。”

　　曲医生的午休时间寥寥无几，吃了几块 tapas，聊了几句天，又向好友仔细交代了一些回家后的注意事项，便匆匆赶回去上班。南宫烈把吃剩的 tapas 简单收拾好，就陪着雷君凡去进行下一组检查。将雷君凡送进影像室，南宫烈坐到等候区，掏出手机，对照着曲希瑞准备的预约单，一项项查询这些检查的目的，结果全都指向癌症诊断的筛查。他闭上眼睛，回忆着早上曲希瑞说的话，心中十二万分不情愿地承认，雷君凡的情况，很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他心中依旧跳跃着小小的希望的火苗，祈祷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等雷君凡做完全身检查，两人又回到介入科的观察室。从早上出门到现在，雷君凡都没吃东西，低血糖让他有点晕眩。南宫烈赶紧去买了热巧克力，拿出先前剩下的几块 tapas，让他吃下垫垫肚子。

　　等观察期结束，蓝眼睛的介入科医生带雷君凡重新做了一次 CT，确认没有引起并发症后，他向雷君凡和南宫烈详细解释了术后48小时内可能会出现的身体不适，以及几项必须前来就医的情况。“24小时内尽量减少活动，之后的几天也请避免剧烈运动。麻醉失效后伤口可能会疼痛，也可能会少量咯血，正常情况下，这些症状会在48小时内逐渐改善并消失。另外，今天先别让伤口碰水，明天再正常洗澡。”两人谢过介入医生，总算结束了医院的行程。

　　南宫烈把车开出停车场。“先去点东西？吃清淡点吧，粤菜想不想吃？“

　　“……我想回家。”雷君凡兴致不太高。南宫烈转头看他，有些担忧。“不舒服？”

　　雷君凡摇了摇头，只是安静地靠着椅背，没有接话。随着麻醉的药效渐渐褪去，他开始感觉到些许模糊的胀痛。安全带正好勒在活检切口的位置，他将系带往下扯了扯，用拇指勾着系带，把它压到胸口以下。前几日的咯血虽然看着吓人，但他感受不到身体上的异样，只觉得是在旁观一场荒诞的梦。而此刻，疼痛带给他真实感。循着活检针游走的路径，深入胸腔内部病灶的位置，这份细微而具体的不适，终于让他切身体会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他开始在心中逐个思考那些可能性，以及可能会给工作和生活带来的变化。

　　冬日低垂的阳光，映着南宫烈认真开车的侧脸，光影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柔和的唇形，又为额发睫毛镀上金黄的边，漂亮得像是电影画面。

　　这世间的美好，能保存多久？雷君凡问自己。

　　他突然想起宋祁的那句词。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一路上，雷君凡都没有说话。趁着红灯，南宫烈忧心忡忡地转过头，想要确认雷君凡的情况，没想到直接对上了雷君凡的目光。他的伴侣正充满温情地望着他。见他回头，雷君凡慢慢展开微笑，伸出手，为他捋起垂落的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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