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吻》沐月清芳

38、第三十八章 反复的悲剧

　　一个天气回暖的下午，曲忆浓将汤奕杰从医院接回了家中，家里已有她提前聘用的工人。
　　曲忆浓站在轮椅旁，俯视着汤奕杰，道：“别说我亏待你，护工、保姆、还有专门做饭的厨师都给你请好了，你就安心地呆在这里享清福吧！”
　　午后的阳光洒向落地窗，在她乌黑的鬓间映出一道白色的光晕。
　　汤奕杰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说道：“是你做的，从前也是，是你害死了爸爸……我明白得太晚了。”他嘲笑着自己的幼稚和愚蠢，泳池外曲忆浓拿着手机等待他沉没的那一幕与父亲离世的情形多么相似！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她是个太聪明的阴谋家，她的狠毒令他措手不及。
　　曲忆浓却毫不在乎地撩起头发，回身笑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不可乱说，我会告你诽谤。”
　　汤奕杰看着她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悲切的笑声里涌出了两行热泪。
　　曲忆浓冷眼等待着他的表演。
　　汤奕杰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曲忆浓冷笑道：“好，我等着你，我倒要看看，你想让我怎么不好过。”
　　走出汤家大宅，迎面拂过一丝微风，道旁的砂砾乘势而起，在地面上空淡淡地转了个圈。
　　曲忆浓开车漫无目的地穿过凌乱的街道，变幻的红绿灯令她一阵恍惚，一个急刹车后，她豁然开朗，这个时候，她应该去观赏自己胜利的果实。
　　曾经辉煌一时的橙光珠宝公司已人去楼空，满地萧条。
　　方巧珍送走了程岚，留恋地徘徊在楼间，用饱含深情的目光与彻骨的哀伤祭奠着丈夫一生的心血。
　　方巧珍怀着沉重的心情，将办公室抽屉里的最后一份文件夹收入箱中，抬眼正看见曲忆浓倚在门边，面对这个亲手杀死橙光的人，她悲伤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愤恨。
　　曲忆浓走进门来，绕过棕灰色的沙发，在檀木办公桌前驻足，叹道：“终于要走了，难免舍不得。”
　　方巧珍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收拾桌面，不发一言。
　　曲忆浓笑道：“程太太果然有大将之风，不管发生多大的事，都能如此镇定。”
　　“怎么，你很失望？”方巧珍抬起头来，一双含笑的眼睛望向曲忆浓，只是这笑意冰冻彻骨。
　　曲忆浓睫毛轻垂，遮住了眼里闪过的一丝忧伤，低声道：“我高兴也好，失望也罢，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方巧珍突然抬高了声音，咬着下唇，颤抖地双手钳住她的肩膀，尖声道，“你痛快了吗？你舒服了吗？”
　　曲忆浓定定地望着方巧珍的脸，她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令她兴奋，她忍不住大笑道：“你终于沉不住气了，终于忍不住冲我大喊大叫了！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平时惺惺作态的样子！”
　　方巧珍极力平复着急促起伏的胸口，道：“说到底，不过是我一个人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曲忆浓双眉紧蹙，咄咄逼问道，“那我是什么？我是你的仇人吧？我是你想甩却总也甩不掉的人生污点吧？”
　　这一句“人生污点”仿佛触动了方巧珍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令她放下双臂，转身掩面而泣。
　　“我就是要伤害你的家人，我就是要让你家破人亡！只有这样，我才会开心，我才会解脱！”曲忆浓疯狂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自从橙光消失以后，我一想到你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想到你和程家人抱头痛哭的模样，我就止不住的开心！我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不用再夜夜被噩梦惊醒……我有预感，那该死的精神病院，终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归宿！”
　　“你就这么恨我？”方巧珍背对着曲忆浓，哽咽道，“你已经出来了，你还要这么恨我！”
　　“是，我恨你！我不仅恨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更恨你一早就抛弃我！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是你让我受尽苦难……我哀怨地辗转于深灰色的牢笼，封闭连绵的山峦将我的一生囚禁。无论我走遍这世上多少繁华的城市，都永远洗不净那罪恶的山村烙在我身上依然炽灼的痕迹！”
　　方巧珍垂下头去，轻声说道：“我知道在那个地方，人没有文化，没见过世面，家里也都穷……我知道你不会幸福。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带你走……我已是一身的伤，一身的痛，连自己都救不了，更没有力气再去拯救你……”
　　曲忆浓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巧珍，冷声道：“你从来只顾你自己！为了优越的生活，为了奢侈的享受，为了显赫的身份，你宁愿去爱别人的孩子！”
　　“不，不是的。”方巧珍缓缓摇头，转过身来，含泪望着曲忆浓，哀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金钱和地位抛弃你？不，这从来不是我奢求的。我一生下来，就享尽了父母的宠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好像除了学校数不清的考试，我没有任何烦恼。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我和几个同学相约一起去爬山……”她静静地述说着、回忆着那一段惨痛的过去，“我还记得是在山脚下的面馆，吃完饭后有两个同学说要去外面买饮料，她们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我出去找她们没有找到，再回到面馆，连另一个同学也不见了，就这样，我和她们走散了……那时候天快黑了，我很害怕，就站在路边想坐车回市区的宾馆，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车……后来，终于有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司机打开车门向我招手，问我是不是要回家。我看见车里还坐着几个女孩子，最外面的一个女孩子说她们也是来爬山的，叫我和她们一起拼车回市区。我看车里人那么多，觉得应该没什么危险，加上天也已经黑了，山里没有灯，我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于是就上了车。”
　　曲忆浓静静地听着，她几乎已经猜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不禁感到一丝心痛。
　　“当我发现那是一辆黑车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一上车，我就被她们迷晕了，睡了一天一夜。我醒了以后，车里除了我以外，只剩下司机和两个女孩，一个女孩是拉我上车的，另一个则是和我一样，被下了药，浑身无力，也说不出话，到了一个岔路口，那个女孩就被一个男人带下了车。”方巧珍露出一丝苦笑，“而最后一个，就是我，被带到了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听他们说，村里有80个男人，不超过10个女人，光棍成群。他们把我卖给了一个出价最高的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攒了小半辈子的钱，终于给儿子娶了个媳妇。”她转头看着曲忆浓，道，“那个老头儿，就是你爷爷。你也许对他没印象，因为他在你一岁的时候就死了。”
　　曲忆浓的思绪回到那个遥远而闭塞的山村，无尽的噬骨般的痛苦再度如狂潮般席卷而来，她怔怔地望着方巧珍，泪水从颊侧悄然滑落。
　　“你能明白我吗？”方巧珍定定地注视着曲忆浓，乌黑的眼睛里充盈着饱满欲滴的泪水，“你应该想象得出，我是怎样生下你的。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一夜之间，从父母庇护下幻想着甜美爱情的天真少女变成穷山僻壤里困在土屋里的怨妇，我的心里已不会有爱，我不知道什么是母性，也不知道该怎样爱我的孩子……我只知道，我的人生从此覆灭。”她轻垂眼帘，泪承于睫，“我一看到你，我就想到那个毁了我一生的男人！我想到你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我就忍不住害怕，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曲忆浓，哽咽道，“我没办法爱你！我没有这种能力爱你！你不要把我当作你的母亲！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错误！我知道你不愿来，我也不愿让你来，可是这一切终究会来！我无力阻止，也为此痛苦！你不要怨我！我和你同样痛苦！”
　　“我明白，我明白。”曲忆浓淡淡地说道，她的泪水已在眼角凝固，干枯的泪痕透出一丝暗红，她怔怔地望着方巧珍，轻声道，“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不在生下我以后就把我掐死？如果那个时候你就结果了我的性命，我一定会感激你！”
　　“是，我没用，我做不到……”方巧珍痛苦地闭上眼睛，道，“我只想着逃，终于有一天，我爸爸找到了我，他为了找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花了好多好多钱；为了找我，我爸爸放弃了他一心经营起来的公司，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在我身上……我再回家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和一些名贵的古董、珠宝，家里境况大不如前。爸爸为了让我过得更好，给我介绍了我现在的丈夫，他的第一任妻子去世了，年纪也大我许多，还有孩子，但是他人很好，待人温和有礼……不过，爸爸最看重的是他的财富，他把家里仅有的名贵珠宝送给我做陪嫁，只想让丈夫对我好一些。事实证明，爸爸没有看错人，浩勇他真的很好，他的儿女也很好，是他们让我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我对此无比感激，更无比珍惜。”
　　“所有人都好，只有我不好。”曲忆浓轻声说道，她微微苦笑着，又道，“不过，我真羡慕你，你爸爸真好……”
　　方巧珍看着曲忆浓脸上接连划过的两行清泪，心中酸楚，抬手轻抚她的肩膀，问道：“芳芳，他对你不好吗？”
　　“不要叫我芳芳！”曲忆浓甩开方巧珍的手，怒吼道，“我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
　　“对不起，忆浓。”方巧珍歉然道，她从她激动地反应中看出了她内心的痛楚。
　　曲忆浓抬眼看着方巧珍，冷声道：“你以为他是个好父亲吗？如果他是个好人，你为什么要离开他？”
　　方巧珍浑身一震，轻声道：“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他会对我好？”曲忆浓冷笑道，她看着方巧珍的眼睛泛起了泪光，笑容也逐渐变得扭曲，脸上痛苦难抑，“是，他会对我好，他给我吃，给我住……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他所能接触到的唯一的女人，所以他打我，所以他强·奸我！”
　　“他，他怎么会？怎会这样？”方巧珍惊得张大了眼睛，她满眼惊愕地看着曲忆浓，忍不住抬起颤抖地双手想要爱怜地为她擦去泪水，却又因满心的愧疚无法向前一步，她垂下眼帘，目含悲戚地看着曲忆浓，道，“如果我早知会这样，我一定不会丢下你，我一定会带你走。”
　　“你不会的。”曲忆浓一脸幽怨地看着方巧珍，含泪道，“你始终最爱你自己。有我在，你不会得到幸福。”
　　“不，我会的，我会的……”方巧珍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绕过桌子一把抱住曲忆浓，道，“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如此禽兽不如！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他无知，所以便无畏……在那个村子里，有多少女孩子都是大着肚子从父亲的屋子里走出来，然后又嫁到另一个村子，如此循环往复着同样的人生……”曲忆浓木然地说着，“我不愿像她们一样……可惜为了走出这悲惨的命运，我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
　　“原谅我，原谅我吧，忆浓！”方巧珍哽咽道，“无论我多么自私，多么只顾我自己的人生，我都不愿意伤害你！我始终是希望你幸福的！”
　　“你只是希望……”曲忆浓苦笑道，“不过，你有这个希望，便够了。”这迟来的母亲的拥抱，却令她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她缓缓后退，离开了这个渴望已久的怀抱，时过境迁，她对这怀抱已无留恋。
　　“忆浓，忆浓，你不要走……”方巧珍追到门口，绝望地呼喊着，她蜷缩着跪倒在门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