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洪月如歌》断梦残香

80、邻居

　　旧故里。
　　王红今天起个大早，像平日一样，打扫了屋前屋后，吃了清淡的早饭。完事后，急急地出门，去街市挑了一只肥母鸡就往回赶。踏进门，又马不停蹄地烧水杀鸡，直到将黄油母鸡淹进瓦罐里炖上，才坐下来歇一口气。
　　住在弄堂口的小东北张罗了店铺，提着头一天买好的花生糖果去到王红家里，笑嘻嘻地说：“红姐，今天你生日，这是我一点心意。”
　　王红正坐在炉子前煽火，热得胸前的衣服都汗湿了，抬眼不快道：“小赤佬，又想拿这结小东西糊弄我！”
　　小东北厚着脸皮说：“红姐呀，生意不好做，这些小东西俺们自己都舍不得买来吃呢！”
　　王红接过那后生手里的礼物放在脚边，不耐烦道：“侬就叫穷吧！拖了两个月的房租啦！人家也要吃饭好不啦！”
　　“红姐没撵俺走，真是大好人啊！”
　　“少耍嘴皮子！”
　　“咦，好香啊，红姐在炖鸡呢！”小东北咽着口水，围到炉子边。
　　王红推开他，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不交房租还想吃鸡！”
　　小东北说：“你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么多嘛，俺帮你分担一些嘿嘿！”
　　王红脸有得色，说：“有人陪我吃，不劳费心!”
　　“红姐你请客啊？你舍得？”小东北难以置信。
　　王红顺手抄起门边的扫把就朝小东北挥去，小东北直接跳出了门。
　　“小赤佬！”王红狠狠地骂一声。
　　“俺在旧故里住了四五年了，红姐你哪一回过生日不是只收礼不请客嘛！”小东北站在弄堂里争辩。
　　王红将扫把放回原处，抹干额前的汗水，不耐烦地说：“侬多事！房租先缴缴清，不然我请客也不喊侬!”
　　小东北不服气，心说花生糖果真是白送了，正要冲上去抢回地上那堆礼物，就听一串节律有致的鞋跟声自弄堂口走近。
　　小东北转头一看，只见宋俪伶身着一件翠绿色点黄蕊旗袍，脚踩白色高跟鞋，手上提着一只深褐色的皮箱，正盈盈朝其走来。
　　漂亮！
　　小东北心头暗赞一声，微微躬身招呼道：“宋小姐好！”
　　宋俪伶眼含浅浅笑意，朝那后生点一点头。
　　王红闻声从屋中钻出来，见到是那位京剧名伶，刻薄的嘴脸立时堆笑，热情的招呼道：“哎哟！宋小姐呀，侬这是才从外地回来？”
　　“是啊，刚下火车。”宋俪伶暂时停步，高挑的身材衬得王红在她面前像一只笨拙的水缸。
　　“哎哟，侬是不是瘦了啊！外地演出很辛苦吧？”
　　“还好。我不在的时候，阿力没有麻烦红姐吧？”
　　“哎哟，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一个弄堂里住的邻居！宋小姐回来得正好，今天呀我生日，特意炖了一只鸡，中午侬一起来吃饭啊！”
　　见王红嫌贫爱富的样子，小东北忍不住唾了一声。
　　王红白了那后生一眼，继续邀请宋俪伶。
　　宋俪伶客气道：“这样啊……可我也没准备好礼物，实在不好意思。”
　　“哎！宋小姐这般的人物住在我这弄堂里，是我的荣幸呢！侬能来我家里吃饭，我睡觉都要笑醒咯！我哪能收侬的礼物哟！”
　　“这么热闹！”有人在旁说话。
　　众人一看，只见一位穿着衬衣西裤的高个子男人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淳哥！”小东北开心的打招呼。
　　淳墨岚脸上的淤青还没有散，浮在唇角的笑意看起来有些滑稽。
　　王红心疼道：“哎哟，淳先生啊，侬怕要去医院看一看哟！侬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呢!”
　　小东北插道：“人家淳哥就是医生，还去啥医院，浪费钱！是吧，淳哥！”
　　淳墨岚只笑不语，目光却是定在素未谋面的宋俪伶身上。印象中，他还未如此认真的审视过一个女人，一个身材曼妙、容颜清丽的女人。
　　淳墨岚确定他从未见过此人，但似乎隐隐中并不陌生，似乎曾在何处擦肩而过……
　　宋俪伶微挑秀目，似乎也在好生打量眼前这位出众的男人。
　　“这位先生是……”宋俪伶问王红。
　　王红见淳墨岚一眨不眨地盯着宋俪伶看，以为那男人被女人的美貌吸引住了，心下好笑，走到二人中间打趣道：“哎哟，宋小姐和淳先生都住在红楼，正对门子，还不认识？”
　　岚伶二人相视一笑，眸色深处，似乎于对方皆有几分好奇。
　　淳墨岚笑道：“早闻我与北平来的京戏名家是邻居，今日得见，万分荣幸。”
　　宋俪伶回礼道：“早闻对门住着一位留洋归来的先生，今日得见，万分荣幸。”
　　说罢，宋俪伶伸一只手去，“你好，我是宋俪伶，请淳先生多多关照。”
　　淳墨岚轻握住那手，轻轻摆动道：“宋小姐你好，我是淳墨岚，希望有机会能听您的戏。”
　　说罢淳墨岚收回手去，心道这女子气质出众，教养良好，怪不得靳楚歌沉迷。
　　小东北对王红嘀咕道：“文化人果然跟俺们不一样哈！”
　　王红也不理他，对淳墨岚说：“淳先生今天不出去吧？中午同宋小姐一起，都来我这里喝鸡汤好不啦！”
　　“红姐今天生日！”小东北阴阳怪气地说。
　　淳墨岚心思略动，想起靳楚歌的“条件”来，暗道何不趁此机会与宋俪伶相识，未雨绸缪？
　　于是欣然接受王红的邀请，说：“我正要出去买份报纸，红姐这里还缺什么，我去一并买来。”
　　王红摆摆手，“哎哟，不要这么客气嘛！上回请淳先生帮忙的事情还没有好生答谢呢！今天这顿饭应该我来招待的！”
　　淳墨岚听这妇人旧事重提，不禁回忆起那日夜晚为阿月治伤的场景，心说阿月应该还被蒙在鼓里，要不然，那天晚上阿月也不会对他住在旧故里表现得那么吃惊。
　　“就这么说定了，宋小姐先回屋休息，淳先生去买报纸，回头啊都到我这里吃饭！”王红兴高采烈地说。
　　“恭敬不如从命。”宋俪伶笑意微启，眉目流转间，目光从淳墨岚脸上拂过，轻弧朱唇，露出一排贝齿，“容我先上楼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见宋俪伶欣然答允，淳墨岚也随之道：“那我也不去买报纸了，红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都能干。”
　　能邀请到两个“人物”到家中作客，王红笑得合不拢嘴，生怕淳墨岚一去不返似的，热情地将男人引进屋中，宋俪伶侧翩翩地进了红楼。
　　小东北也跟着淳墨岚进到屋里，舔着脸地说：“俺比淳哥能干活儿！你看！”小伙子说着亮出手臂上的肌肉。
　　王红也是服了他没脸没皮的德行，当下心情正好，便同意中午多摆一双筷子。
　　小东北如愿以偿，闻着鸡汤的香味，恨不得将王红家的重活脏活都干了！
　　王红如了他愿，让他去打扫暗黑无光的阁楼。
　　而淳墨岚，王红只端了一盆青菜给他，教他清洗摘除干净。
　　淳墨岚出身四川一中产家庭，爷爷在世时家里雇有佣人，所以淳墨岚儿时基本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十来岁的时候，爷爷仙逝，父亲的几房兄弟姊妹分了家，从此各过各的营生。淳墨岚的父母在重庆置办了家产，为了生计，父亲做了一名军阀的秘书，母亲则在一家银行工作。由于父母工作繁忙，淳墨岚不得不开始学习照顾自己的技能，起居饮食，无一或缺。故而，家务事对淳墨岚并不难，他甚至能炒出几个经典川菜。
　　王红在案板上一边切猪肉，一边称赞淳墨岚摘菜动作熟练，讲着讲着就说到自己那个外甥头上了，深深地叹一口气，道：“我妹妹那个儿子，要是能有淳先生一半的好，我就安心啦！”
　　淳墨岚若有所思地从清凉的水中捞起一束青菜摘去头部和烂叶。
　　“其实，他人挺好的。”淳墨岚悠悠地说。
　　“淳先生认识我外甥？”
　　淳墨岚解释说：“他在我女朋友家族里做事。”
　　王红被吓了一跳，菜刀差点儿落到手背上。
　　“淳先生呀，那个小赤佬成天跟青帮的人混在一起，侬是认错人了吧！那位小姐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富家千金，侬肯定是认错了！再说，淳先生也不可能跟不三不四的女人做朋友的呀！”
　　见淳墨岚笑而不语，王红瞪大了眼，看着淳墨岚脸上的淤青，越看越不像是摔跤来的，越看越像是跟人打架来的。那妇人咽了口唾沫，好半天才难以置信的说：“真的呀？”
　　淳墨岚见王红脸上生出些惧意，起身道：“红姐，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中午就不吃饭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王红讲话都有些哆嗦了，她让淳墨岚坐下，整个人较之前热情的模样多了几分谦恭，生怕得罪了淳墨岚似的，端过男人面前的菜盆放到灶台上，一边摘菜一边说：“淳先生还是不要干这种粗活了，侬坐着休息就好啦！”
　　淳墨岚没想到王红会如此惧怕上海滩的□□，哪怕如他这般只是一个边外的人，她也是不愿意得罪的。
　　淳墨岚是识趣的，尽管之前想借这顿饭与宋俪伶认识，但这个情况，他再呆下去这顿饭也会吃得不爽快的。
　　于是，淳墨岚决定离开。他给王红打过招呼，不等对方回应，便朝屋外去。
　　刚一出门，便差点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来人个子与淳墨岚相差无几，短平头，高鼻梁，着一身玄色唐装，右手里提着一个圆柱形的白色纸盒。
　　二人见面，皆是愣了半秒，而后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阿月！淳墨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