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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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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男子负手前行,走过一截黄草弯路,转入短阪,渐往高地处行走。路途上都是斥候警哨,两两一组,笔直立定。见得此人顾盼行来,均是神色一肃,扪心弯腰,恭恭敬敬的行一礼,叫声:“魔师大人!”
男子也不理会,径自走上高地,来到一处居高临下的广阔所在。
此处早有一班人驻扎在此,或注视前面开阔视野,或就情况商议辩论。此时一个背负长刀,身披黑红甲衣的壮硕汉子眼风掠处恰好瞥见来人,忙收住松散闲逸的站姿,全身一崩,直立叫声:“魔师大人!”
余人闻言各自停下本来专注,看向这边,立又纷纷分班排好,正要一齐招呼这位魔师,而男子却一摆手淡淡说道:“不必虚礼,该做什么继续去做。”
众人得了这话,只管继续前事。
男子打量周围,只见这处广阔的高地所在中间设着一座两开帐子,里头软垫设座,中设一几,上放圆盘,而圆盘上以幻形显出一座大城,里头建筑街衢隐约可见。男子自失一笑,将身趋近,挥手拨动圆盘,那大城好似是纸上的图画,立被拈去,俄而显见一片广袤原野,黄色茸毛般的草地,绛红参差的树木,中间流出一条明净水流,过处贴钿似的有几片小湖,而远处则是嵯峨群峰,仿佛浪头起伏,连绵不住。
先前最早觉出男子之来的壮硕汉子见状,愕然一阵,不解问道:“魔师大人,这是何故?”
男子一边嘴角略略上升,轻蔑笑道:“纠结数日,光明野尚未拿下,何苦还看着那遥不可及的天鹿城?”
壮硕汉子闻言脸上一阵发烧,躬身低头,很觉惭愧。男子打量他一下又问:“赤厄阳,现下情况如何?”
那汉子赤厄阳知道男子正自注视自己,无端感觉压力如山,很不自在,努力收摄一下心神,说道:“眼前于光明野大阵前厮杀正烈!”犹豫了一下,终于才说道:“我方未曾占得上风。”
魔师收回了注视赤厄阳的目光,微微一笑,说道:“你倒也老实。”说着当先就走,赤厄阳也即跟随。魔师来到高地崖边眺目远视,澄黄的原野一览无遗,远处一石,如碑如山,插天屹立,再远则是天鹿城本城所在。由于距离尚远,视界有限,所见却只是模模糊糊。而低头看去不远处,频见光芒闪动,屡听轰鸣作响。细看时一边是白衣士卒,一边是黑色的己方勇将,分分合合,胶着难判高下。
魔域势力碑渊海来攻天鹿城,一抵光明野,立即挥众抢住这个高地充作观战平台,好居高临下,临机划策,制定方略。这时群将又发起一波攻势,拟开局面。魔师只管看着战场,也不回头,问道:“诹訾。”
此时班列之中一个天魔,踏出一步站定,肃然答应。
“眼前情状未得优势,你以为应该如何?”
诹訾是观战台上群员之一,囊者骁勇不凡,随碑渊海派遣东征西讨,多有战功,算是一名健将。他听了魔师此问一时寂然,群魔未得点名更是不敢言语。
“竟有不讳?”语声渐见严峻,魔师显有不耐。
诹訾“咕”的吞下一口唾液,又吸了一口气,说道:“此次攻略不比从前。”
“继续!”
诹訾道:“碑渊海聚有无数天魔始祖魔,实是魔域强国。从前出征邻里小部,以强讨弱,乃是以势相压,泰山压卵,自然一举可得。而辟邪乃是妖中战族,得能长成者均是骁勇善战。因此天鹿城虽小,却可与碑渊海分庭抗礼,这是理。”
“哦?这么说,还有情?”魔师不禁笑了。
诹訾道:“不错。自古礼不伐丧,此次出讨天鹿城是乘老王故去,新王方立之虚,出师不为有道,这是悖逆于情。为保养元气计,碑渊海应该退出光明野,别待时机!”
魔师听了这话猛一拂袖,喝道:“荒谬!”
诹訾脸色微变,马上低头住声不说。
经此一喝高地所在众天魔均是战战兢兢,一时情状好似冻住,没有一丝声息。
魔师恢复了闲淡语声,说道:“在这个魔域之中,竟然还讲究顺情悖情,有道无道。诹訾,你能活到今日实在是一个奇迹。”他走到诹訾面前续道:“你知道我是谁?”
诹訾不解斯言,却直答:“知道!”魔师复问:“那么我是谁?”诹訾大着胆子说道:“大人乃是碑渊海魔师兀悲来!”
“很好!”魔师兀悲来微微一笑,点点头,“我,兀悲来,从来言出法随。我说此来乃是攻陷天鹿城,你竟与我说退出光明野!”说着扫视众魔,朗声道:“诹訾阵前督领不力,且暗抱侥幸,自为退计,口说谬辞,扰乱军心,实为罪不可赦!”说着眼风掠到赤厄阳处,淡淡说:“着,断首剜心!”
众人均是一惊,未料退避之论一出,竟至死罪。诹訾更是脸色煞白,猛抬头时,突然眼前白光一闪,远处所见天鹿城法阵巨碑之属猛的旋转数周,之后再无知觉。原来兀悲来处断才从口中说出,身边赤厄阳已经拔刀劈落诹訾头颅。
赤厄阳刀去太疾,众人未及反应过来,诹訾首级已经骨碌碌滚在地上,半空里还飘着几丝其项上的断截发尾。接着赤厄阳一脚踏住诹訾背心,手上长刀再落,剜开血肉,挑出一颗紫晶,顺手挥拳将之击碎。
紫晶乃诹訾魔核,头颅被断,心脏被剖,更无生理。
赤厄阳刷的一声将长刀收回背后,峻声道:“回魔师大人,诹訾业已斩讫!请大人验明!”
旁边即时有魔卒拾起诹訾头颅和碎裂在地的魔核捧到兀悲来旁边静待检验,兀悲来看也不看,挥手让魔卒退开,笑道:“奇迹原是偶然,不过在我兀悲来计算之内,绝不能有偶然之事。”
本来众将见天鹿城辟邪个个善战,都是暗抱退心,此时兀悲来斩杀诹訾,不免作了兔死狐悲之想,就是问及自己,却再不敢说退出光明野云云,都是暗暗思索破敌方略。
兀悲来一番处置已经镇住众魔,也不言语,继续细看战场。但看侧方另外一头接连溪涧常漂泛白气,极似山中烟岚,内里玄虚却是看不见分毫。当下吩咐道:“着三百下等之魔,冲击此间。”说着将手一抬,指定溪涧所在。
赤厄阳知道魔师素来雷厉风行,命令之出,必须在他心意之限内区处稳当,否则必有严惩,于是马上吩咐魔卒安排。不片时,三百只下等魔毕集观战台下一齐往山岚朦胧处冲去。
那处地方一直虚实不明,赤厄阳等由碑渊海远来,是客在主场,不敢托大,因此不敢从此路攻击。这时不明兀悲来用意,只盯着群魔潮水价涌动而去。忽然那处雾霭倏然散尽,露出一队约有百人的白衣甲士,方队排列,静悄悄的摸着腰间剑器半蹲窥伺,竟是赫然一股辟邪剑士。
在场众魔见状均是一惊。
赤厄阳冷汗涔涔,脱口惊呼:“埋伏!”心中暗凛:“若然天鹿城大阵前战场一旦落入下风,此间伏兵乘间杀出,倒也能叫我们吃个败仗!”他知道自己众人失策,忙偷偷打量兀悲来,所幸魔师专注下方战事,并未有所叱责,便也顺着他目光看向野上。
这时三百下等之魔已然冲到那处涧水处,那边一队辟邪见群魔冲到眼前,也不知是谁人下达命令,整齐划一,肃然起立,拔出腰间长剑,霍的一声猛喝,齐步踏出,迎向群魔。
下等魔原是初生之魔,并未有清晰灵觉,用在战场,但知受命,不识生死,最宜作为前锋,冲突战场。此时得了赤厄阳之令,前赴后继只是往方阵辟邪死冲。而那队辟邪也好似一队举哀而来的丧队,肃然缓步,静静前进,一丝不退。妖魔一旦交接,霎时间幽蓝色的魔血乱飞乱溅。那队辟邪剑士举剑劈下,将面前下等魔当作杂草麦秆样收割刈斫,若有只被重伤的魔一时未死,后面队伍也即跟着补上一剑取命,方阵之行进竟未稍遏,但看一路上,只剩密密麻麻的剩下一地魔尸,真像一个巨大的碾子缓缓往前碾轧,过处一应披靡晏伏。
须臾之间三百下等之魔已经被杀戮殆尽,那队方阵辟邪剑手既然被察觉识破,便不能作为一支奇兵再作埋伏,遂将前进去势一拐,转向天鹿城大阵前面旷野方向急冲而去,不消片时与同胞合股,一齐猛杀魔卒。
大阵结界前的战况本来势均力敌,一白一黑两团势力好似狗牙咬合,参差来去,互有死伤胜负。此时伏兵猛一加入,均衡之局顿被打破。辟邪一方将士好似一股巨浪,猛然前推,侵凌碑渊海一方,杀得魔卒一个劲儿败退。
赤厄阳见了败状,却不敢自专,忙问兀悲来:“大人……眼前我方似乎已经落了下风,这却如何是好?”他这话才一出口便知道不妥,暗想若是兀悲来反诘自己应对方略,自己对答之间稍有不合心意,不免落得与诹訾一样身首异处的下场,心下不由大是着急。
所幸兀悲来只是冷哼一声,说道:“这一阵已经输了。即刻喝令前队变为后队,后队变作前队,全速撤退。我方连日骚扰攻打,杀伤不少天鹿城之人,此间辟邪必然个个怀恨,当前眼见有机可乘,定要大举衔尾追杀,后队须得不忘断后,抵挡一阵,好叫前队退还。”
赤厄阳听他一一吩咐毕了,心中松了口气,连忙命令退兵,待得一切毕了,又抽出背后长刀,便要踊身跃落,接应退还魔卒。列班在侧的众将亦纷纷抽出武器,只待赤厄阳跳落,便都前去协助。兀悲来见了却挥手拦住赤厄阳说道:“待他们下去接应便是,你留在此间看着。”赤厄阳一愕,应了一声,收回长刀仍然立在兀悲来身侧候命。
这时魔卒逐渐从前方奔还。果然辟邪一族见了碑渊海退后,发一声喊,齐齐追杀。天鹿城一方守军早先吃了不少苦头,现在一得机会,果然气势如虹,追亡逐北,反攻魔卒。而魔卒后队本来是前锋,格杀多时,兵锋已经消磨殆尽,诚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当下却还要继续抵挡追兵,实是勉为其难,登时被辟邪追兵冲倒砍杀一片。
众魔此时均是一跃而下,冲到前面协助抵挡辟邪。辟邪之中一个年轻壮汉率领部下奋勇追杀,一往无前,竟然深入魔军之中,将之森严阵势割裂一片。后面的辟邪似乎早有商定,见状一齐合围落单的魔卒。辟邪妖中战族,枭果勇猛,以一敌一尚且难当,现在以众凌寡那批魔卒何堪抵敌?但看枪剑猥集,一阵乱捅乱搠,辟邪再度让开时地上只剩下滩滩肉泥,堆堆白骨。那辟邪猛将歼灭一股魔卒还要再杀,挥舞着手上战剑又奔入魔堆里猛冲,拟再效前事。
兀悲来在高地上看得明白,见这个年轻猛将一路格杀魔卒,勇不可当,但是搜肠刮肚,却记不起究竟是哪一号人物。碑渊海与天鹿城接壤相邻,双方妖魔殊途,稍有龃龉,即起交锋之事,是故双方均是知道对方根底。而兀悲来贵为一方帅师,对天鹿城常作觊觎,城中一应猛士,哪个善谋,哪个善战自是了然于心,而这个年轻人却是未曾见过,一时好不诧异。转头问道:“下面当先冲突,带领辟邪围截我军的是何许人来?”说着一指场下健儿。
赤厄阳顺着他指点看去,回道:“大人,那是天鹿城的新秀。辟邪新王登位,提拔了好几个年轻的辟邪,眼前这个名叫羽林。之前数次大阵前交锋都是羽林带领冲突在前,尽管年少,却是不可小觑。”
兀悲来点了点头,复又看战场。这时辟邪羽林越冲越前,已然离兀悲来高地所在不足二千步距离。兀悲来忽然冷笑,挥手间,虚空里突然现出一把魔骨长弓,他伸手接过,右手一挽,掌心多出一支长着四枚倒钩的骨矢并将之援上长弓,右臂一引,呀的一声将骨弓扯满,那箭簇别在弓上,芒尖处闪闪发亮,已然指定羽林胸口。
赤厄阳看兀悲来这个阵势分明就是要出手袭击辟邪羽林,心中又惊又喜。原来兀悲来是碑渊海第一谋臣,平日用智设计,运筹帷幄,已经颠覆魔域无数属国,鲜少亲自出手对敌。但是传言兀悲来千年前与人间神僧交手,曾于万步外射中神僧所操控的芥子微粒,神僧由此拜服认输。赤厄阳一直希冀一睹神技,此时见他有意出手,如何不喜?
但是箭在兀悲来手中却是迟迟未发。他想要等待羽林靠近千步左右,那时候他一箭之发,疾逾闪电,羽林仓促之间,定然避无可避。这个想法当然是万无一失了。只不过,又应当如何使羽林趋近自己?如果发令指挥魔卒勾引羽林,未免太着形迹。如果放任,他辗转搏斗,厮杀艰难,又不易靠前过来,且徒自损伤战力。这些念头计算闪电般在脑中来去,不过他马上又自失一笑,发现自己想左了。何苦由自己来亲手杀死这个小辈?他贵为魔师,尊崇碑渊海,要做什么,几乎都是不需要自己动手的。想通此节,争竞杀戮之心顿消,那箭头向下略沉,双手猛地蒸腾出阵阵紫烟,手上一松。那骨箭倏然离弓,在空中化作一道紫电,直扑战阵。
二千步终究不是一千步,阵中的辟邪羽林果然有所察觉,猛一抬头,箭簇已在眼前。当下勉力一跃,让过要害,不过紫电仍然穿股而过,去势不绝,连穿后面三个辟邪将士始才噗的一声,插在后面地面,而那箭尾犹自微微颤动。
羽林中箭,剧痛之感传来,登时蹒跚退开几步,勉强杀散身周魔卒,终于忍耐不住,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其中一名魔将早见他勇猛难当,立心上前抵挡。此时得了机会,急急率众来堵截围攻。羽林身陷重围,又遭箭创,乏行动之力,身边刀光闪烁,眼看就要被乱刀分尸。兀悲来冷冷一笑,尽管这一箭仍然叫他觉得有些遗憾,但是结果却是他想要的。
就在这时,战场上空突然白光大炽,虚空里忽然一道裂缝绽开,内里倏的闪出一个白衣之士。但见来人携剑突入战阵,手只一挥,长剑削出,那名围堵羽林的魔将便跌落一只还把握刀刃的手腕,接着左手一抓,魔将躯体好似被狂飙吹飞,继而浑身血肉化为飞灰,只余下一枚魔核虚悬空中。白衣人再一挺剑,魔核碎裂,刹那之间魔将尸骨无存!
白衣人伸手扶起羽林,长剑使开,驱散围攻群魔,一得机会便格杀魔卒,一边喝令约束辟邪不得深追,竟然率着来追杀之众慢慢退开。
兀悲来见得功败垂成,忍不住喝声:“岂有此理?”言讫再挽一箭急射白衣人。
这箭初衷并非偷袭,因此全力出手,声势惊人,紫电过处,滚烫炙热,竟然在半空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轨迹。
赤厄阳见状,心下骇然。
但那穿空而出的白衣辟邪更是了得,紫电之来,只是眨眼不过的瞬间,他瞥眼一瞧,已将来箭看得分明,手起手落一挥剑,竟然生生将紫电劈开,一时间光收声敛,身前地上剩下一支被一剖两半的骨箭。
兀悲来眼中精光喷射,猛一拂袖,问道:“来着何人?”
赤厄阳当然知道魔师所问的便是那裂空穿梭,剑挥紫电的白衣辟邪,当下连忙禀道:“大人,那便是辟邪新王玄戈!”
兀悲来神情略一弛缓,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这可越发有趣了!”赤厄阳未审魔师尊意,试探问道:“大人,赤厄阳请战!”
兀悲来淡淡的说:“请战一说,从何说起?”
赤厄阳沉声道:“辟邪新王出战,天鹿城势必士气大盛。赤厄阳请出手挑战新王,好灭他威风!”
兀悲来叹了口气说道:“赤厄阳,论战阵格杀,你确实无可挑剔。不过要取天鹿城,未必都需硬着头皮猛冲猛打。”赤厄阳愕然道:“末将才浅,未能识知军师深意!”
兀悲来笑了笑道:“辟邪一族,果然不可小觑。新王玄戈年纪虽轻,战力亦非平庸,我们与之正面相争,所费便巨,是事倍而功半。不过,要是从内里烂出来,外面的乌龟壳再是坚硬,也就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