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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08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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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伽回府后,称病让周蕙兰来到了映月阁,屏退身边的下人后,秦伽跟周蕙兰说了奶娘的事情。周蕙兰立刻将找奶娘的事情担了下来,周蕙兰本就是个小角色,想去哪里都没人在乎。
于是在第二日的清晨,周蕙兰便独自一人骑上马,往丹阳的方向去了。
而秦伽让绿娥找来一份详细的地图,以裴寅的书房为出发点,往北面延伸,大概一刻钟的路程,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她将那个地方从地图上画了出来,自己亲自去找,那附近荒地极多,大都是小门小户,只一处大的庭院,秦伽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座前几日夜里探访的庭院,算不上高门大户,却也能看出是个有钱人家。然而屋檐墙壁上均长了些草,大门紧闭,也不见有什么人出来,更像是一处闲置的宅院。
她知道了这处院子所处的位置,很快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秦伽从一个书店前经过,见书店门口围了些人,便走了上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衣的男子被书店的老板轰了出来,“去去去,我说了不要你的字画,你的字画根本卖不出去,还死皮赖脸得呆在这里干什么?”
字画被扔在书店门口的地上,秦伽将字画捡起,是幅墨梅图,她虽不会赏鉴字画,却觉得这墨梅清新淡雅,栩栩如生,有种在凛冽冬日里迎寒绽放的蓬勃生命力。
青衣男子将秦伽手中的墨梅图拿过,说了一句谢谢,转头继续跟书店老板辩论,“你可知道我的字画也是受当朝太傅称赞过的,你竟然敢如此轻视?而且就算你不喜欢,也不可以把我的心血扔在地上,真是罔为读书人!”
书店老板冷笑,“我不是读书人,我就是个商人,你要是觉得我有眼无珠,大可以去其他的书店。”
话落,书店老板冷哼了一声,进书店里了。
青衣男子仍旧愤愤不已,拿着自己的墨梅图正准备走,回头就看见还站在原地的秦伽。他愣了愣,缓步行至秦伽面前,双手作揖,“邹某谢过姑娘好意。”
秦伽微有些晃神,眼前的人正值弱冠之年,形容却有些憔悴,下巴一片青葱之色,鬓边也沾染了些许风霜,哪还有数月前在温府所见时的春风得意。
邹文凯觉得秦伽面目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正想问,眼前的女子说:“我把你的画买了,三两银子,可否?”
邹文凯心中一喜,连忙将画呈上,“姑娘既喜欢,自然是卖的。”
秦伽将画接过,从钱袋里掏出银子递给邹文凯,见邹文凯喜滋滋地走了,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养尊处优的大才子,现在竟为了三两钱喜形于色。她前段时间听说,邹文凯入了翰林院,并且娶了新妇,怎么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旁边有老者长吁短叹,“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秦伽忙上前询问,老者捋着长须,将邹府的一朝衰败缓缓道来。
原是去年冬天的一个雪日,邹文凯急匆匆回了邹府,在京城里大肆寻找一位赠他银钱和雨伞的黄衣女子。找了近两个月,还真让邹文凯找到了。可惜这女子是一位江湖孤女,来路不明,配不上邹文凯,他父母都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是邹文凯以中榜为条件,若是他春闱上了榜,便让父母同意他娶这孤女。邹母一向溺爱儿子,便央着邹父同意了。以邹文凯的才华,最后自然是上了榜,迎娶了佳人。正是应了读书人两大幸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转折发生在一个多月前,秋狩后,北平王一派被圣上打压,连带着邹文凯的父亲邹启航也被夺了市舶使,邹文凯自己的九品文职也被罢免,并且以银钱收入不明为由没收了邹家的家产。邹家毕竟世代海商,家产充了公还有些许积蓄,然而那孤女见邹家势败,偷走了邹家的仅剩的地契和银钱。邹家报了官府后才知道,这孤女是惯犯,专靠美色骗人,邹家并不是第一个被她骗的,可那孤女行踪不定,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可怜曾经富极一时的邹家,如今挤在南边巷弄里一个一百多平的小院子里。
树倒猢狲散,曾经簇拥在邹文凯身边的那些人都消失了,不仅如此,因为他之前傲慢的脾气,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书店连他的字画都不愿意收。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
虽说秦伽挺讨厌邹文凯这人,但如今见他沦落至此,难免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她望着手上的字画暗想,早知道应该多给他几两的。
这边,邹文凯拿了银钱,回家的路上,突然看见巷口有家卖包子的,想到今日出门前,母亲念叨着想吃包子,便给父亲和母亲一人买了两个肉包。
他将肉包抱在怀里,走过那条狭窄的巷弄,他日日从这里走过,能见到很多市井小民的琐碎日常,家妓招徕客人、小孩啼哭、走街串巷卖糖葫芦、还有夫妇争吵,都充斥在他的耳边,他皱了皱眉,颇有些厌恶。但他随后想到,父亲和母亲还等候在家里,要是看见他卖掉了字画,又买了包子回来,肯定会高兴的。
然而他走近了才发现,争吵的声音是从自己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他推开那扇古旧又熟悉的木门,两道声音径直穿透了耳膜。
“若不是你纵容着文凯娶了那骗子,我们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
“好啊你,现在竟然怨起我来了,当初你不也同意了吗?”
“要不是你三天两头给我吹枕边风,我怎么会答应?我邹家虽不是名门,却也没娶过这种姑娘,简直是把我邹家的脸面丢光了。”
“如今饭都吃不饱,还要什么脸面?”
“你现在倒知道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了,文凯的字画卖不出去,我们靠着抵卖首饰衣物得来的钱也马上就要花光了,今日你竟还跟隔壁的王婆子去摸牌,输了五百文,你知道五百文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吗?”
邹母弱了气势,“我还不是想着兴许能挣回来呢。”
邹启航冷笑,“你恐怕不是为了挣钱吧。”
邹母见邹启航这般词严令色,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白了,你还是怪我当初同意文凯娶那女骗子。”
邹母话刚落,邹文凯忽然从外面进来,冷淡的笑容像是阴寒欲雪天,他从怀里取出尚且温热的包子和买包子剩下的二两余钱,“父亲和母亲不必吵了,说白了是儿子蠢。”
邹母想开口解释些什么,邹文凯大步进了自己的小屋子,门砰得一声被关上。
邹文凯靠在门上,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了,片刻后身体贴着门缓缓滑落。他抱着头,埋头在双肩里,双肩抖动,他的眼泪逐渐濡湿了衣衫。
他曾视金钱如粪土,到了现在才知道,一分一毫都是压死骆驼的稻草。
他在外面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本以为回了家迎接他的就是父母的温暖和体贴,没想到竟是指责和怨怼。
可是他知道,这些本就是他该承受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冬日,他艰难地蹒跚在雪地里,一个黄衣女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的手里塞了一把伞和一些银两,声音暖得犹如一碗姜茶,“这么冷的天,公子还是快些回府吧。”
以后的很多个夜晚,每每想到记忆里的这道黄色的身影,他的心里都有一股暖流缓缓汇过。后来他们成了婚,他头一次觉得人生圆满,再无所求,他忽然明白,为何君王不早朝,为何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为何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
后来家里的银钱地契和女子同时消失时,他仍担心的是女子的安危。直到官府反复确认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女子是江湖惯骗,他才恍然梦醒。
原来曾经的海誓山盟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手段,可笑的是他如此认真地交付了真心。
邹文凯又想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心里就像是缺了一块似的隐隐作痛。他靠在门上,很久很久才冷静下来。
刚站起身来,外间传来了敲门声。
他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打开门,见是母亲,手里拿着用纸包着的一个他刚刚买来的包子,“为母饭量小,吃一个就好了,这个文凯吃吧。”
邹文凯的心情稍稍明亮,用手推拒着,“儿子已经吃了,还是母亲吃吧。”
其实他就出门前喝了一碗粥,哪还吃过其他东西?
邹母将包子推到邹文凯手边,“你是男儿,要多补些力气,多吃点。”
“母亲为家操劳,还是母亲吃吧。”
“还是文凯吃吧。”
……
两人互相谦让间包子没有拿稳,忽然跌落在了地上,翻滚了几圈后,落在了桌凳边,白色的皮上沾了些灰尘。
两人望着掉在地上的包子愣怔了一会儿。
邹母忽然像个小孩子般哇哇大哭,“文凯……为母……为母今天早上不应该摸牌的……不然能买好多这样的包子。”
邹文凯一时间泪意翻涌。母亲从小就进了邹府做童养媳,与千金大小姐无异,哪里这样贫苦得生活过?摸牌是她年少到现在的爱好,只是连这个爱好,如今也成了奢侈。
他将母亲搂进怀里,喃喃道:“母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像是跟母亲说,更像是跟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