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父亲,母亲,我要结婚。”孟静仪坐在沙发上看着二老,很平静地把这句话说出来。
正在看账本的孟老爷手一抖,那页纸被撕了一角。
“什么?你说什么?”孟夫人抬眼瞟了瞟女儿,想看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时至今日,我也不想瞒着父亲母亲了,早在半年前我和绍礼哥哥见面后,便一直保持联系,书信通话不断,我们,是奔着结婚去的。”
“你,你以前不是一直说,自己年纪还小,不着急结婚?”
“那是没遇上对的人,遇上了,就着急了。”
“老实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联络的?”
“父亲,我刚才都说了,半年前,他从车站救了我以后。”
“半年就如此突飞猛进?”
“要说更早的,父亲母亲自然知道,十年前,他和林伯伯在我们家借住半年,那会儿认识的。”孟静仪摆明了耍赖。
“什么,那会儿,你才12岁,他就敢对你有非分之想?他要敢对你不敬,把他找来,我打断他腿。”孟老爷气愤难耐。
“父亲,您想到哪里去了?那会儿,他就像哥哥一样,对我们姐妹三个都是一样的。我们上次见面后才互生的好感。”
“你们,真打算结婚?”孟夫人试探着问。
孟静仪点点头。
“绍礼这孩子,这儿事做得不地道。他不懂事,林兄也由着他胡闹,两个孩子都谈了半年了,还把我们瞒得死死的,不透一点风吗?”孟老爷满脸怒容。
“父亲,您也别怨他,是我不让他说。我们刚开始通讯他就打算告诉您来着,被我阻止了。想着还是等事情有眉目了再通知二老。”孟静仪争着为林绍礼辩解。
“这还没怎么样呢,胳膊肘就向外拐,你这丫头。”
“您二位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时时夸赞他,对他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孟静仪故意道。
只听见孟夫人缓缓叹了口气,“我们两家是世交,对他的人品相貌,自然满意。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林家,就是个大染缸。”
“虽说背后议论人不好,可是,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我这位林兄,哪里都好,人品正直,为官清廉。就是在处理内宅问题上有失偏颇,落人口实。”孟老爷跟着孟夫人挑起的话头,继续道。
“当年他来上海赴任,为什么只带了绍礼来,你不是不知道。”孟老爷看着孟静仪。
“那年,林伯母刚刚去世,绍礼哥哥心情不好。恰逢林伯伯新官调任,又是短期任职,所以便只带他出来。”
“你可知,你林伯母为什么突然去世?”
“不是说突发急症,难以挽回吗?”
“是你林伯伯宠幸二房,听二太太挑唆,诬陷绍礼小小年纪吸食鸦片,想把绍礼逐出家门,然后把整个家业给二房所生的老大。人证物证俱在,绍礼有口难辩。眼看就要被宗谱除名,你林伯母气不过,愤而投缳自尽。为了顾全林家颜面,才对外宣称突发急症。”
“什么,父亲,这些事,你又如何知道的?”孟静仪听了,一脸不可思议。
“你林伯伯在上海住的这半年,没有人吹枕边风,他才前前后后想通了其中的许多关节,你林伯母用性命证明了绍礼的清白。他后悔自责,所以将这件事说与我听。只是,无论他怎么忏悔,你林伯母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替他保守秘密,护着林家脸面,所有人都以为你林伯母是突发急症而亡,殊不知这其中竟有这样的纠葛。若不是今日你说要嫁给绍礼,我想,这件事情,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可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我希望你三思而后行。”
“我只是想不通,像林伯伯那样英明神勇,正直忠义的人,又怎会纳妾?”
是啊,孟静仪想不通,男人为什么会纳妾,都像父亲母亲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才是最大的幸福。
“当年他们二人大婚后,你林伯母多年没有生育,遭到林老太太嫌弃。你林伯伯遵从母命,以繁衍子嗣为名娶了二房,这些年来又陆陆续续娶了三房,四房。导致如今的林府就是一个宅斗的大染缸,互相之间明争暗斗,比戏文里激烈得多,也精彩得多。那里的水深得很,你从小在蜜罐里长大,就没见识过这些,我怕你嫁过去应对不了那些曲曲绕绕。”
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开口的孟夫人插话了,脸上带着一丝悲悯,“老爷,你说实话,若不是孟家有男人不准纳妾的祖训,这些年,你是不是也早娶了二房?”
孟老爷闻言,把头转向孟夫人,“夫人哪里的话,莫说祖训如此,就算没有祖训,我也生生世世只有你一人。”孟老爷握了握孟夫人的手,继续道,“这些年,你一人操持孟府上上下下,为我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劳苦功高,我怎会弃你?”
“可是,生这三个孩子伤了身体,我终究没能为你诞下一个男丁。”孟夫人抹了抹眼泪。
“男孩如何?女孩又如何?只要是你我二人的,我一样疼爱,女孩若有才学胆识,一样能撑起孟家的一片天”。孟老爷说得斩钉截铁。
孟家铁训,凡孟氏子孙,一律不得纳妾。当初孟夫人生孟氏三姐妹伤了身子,此后再难怀孕。
饶是如此,孟老爷也从来没有动过纳妾的心思,一心一意守着孟夫人,守着三个女儿。
作为前清探花,他有读书人的操守,也有新旧交替之时的开明。
当初,他因不愤中国积贫积弱,备受列强欺凌,继而弃文从商,实业救国。后来慢慢在商界闯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是商人里的一股清流。
“在那个大染缸里过日子的女人,那样勾心斗角,会渐渐迷失自己,围着一个男人打转,那样的生活是何等的悲哀。当日你和绍礼恋爱时,可有想清楚这一点?”孟老爷问得郑重其事。
“父亲,没试过,又怎么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说了,绍礼和林伯伯,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他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见识了形形色色,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才会更加珍惜家庭的温暖。更何况,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了,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陪他一起闯。”孟静仪也说得斩钉截铁。
“你这孩子,怎么就一根筋说不通?”
“父亲,难道和林伯伯攀亲,您还有顾虑吗?”
“对你林伯伯没顾虑,对绍礼也没顾虑,对那个家族有顾虑。”
“父亲,我心已定,不会动摇,绍礼哥哥,我嫁定了。”
没过多久,孟老爷就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交,林唐生。
这位老友气色很差。
僻静处,只有他们二人对坐闲谈,孟老爷才知道,林唐生重病,广求名医均束手无策,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将不久于人世。
他离开世界之前最大的牵挂,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林绍礼。
这孩子26岁了,个人问题依旧没个着落。
俗话说成家立业,看他如此孤身一人,自己就算闭眼也不放心。
林唐生承认,林绍礼的今天,他要负很大的责任。这孩子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他的童年里,自己几乎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整天沉迷二房三房四房的温柔乡,反而给他的母亲带来了无尽的泪水。
这也无意间导致林绍礼不想结婚,对组建家庭有深深的恐惧,不想把父辈的悲剧再重演一遍。
这么多年来,他对女人,甚至都避而远之,一直一个人单着,晃着。
直到前段时间,林唐生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在自己病了的这段日子里,他想了很多很多。
以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那时,自己弃文从军,弃文从商,家里人都不理解,闹得鸡飞狗跳。只有玉茹表示支持,支持他的理想和抱负。
他搬离林家,身无分文,是玉茹拿出自己的嫁妆,做了他的第一桶金。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到来的时候,正是两个人最艰难的时候。那时工厂遭遇巨大危机,是玉茹出面,动用自己在娘家的人脉,才帮他摆平牢狱之灾。
可是,玉茹也因为东奔西跑过度操劳而流产。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玉茹陪自己辛苦打拼,一把手操持内内外外。
而孩子的事情,自从上次之后,便毫无动静。
林老爷去世后,林唐生又袭了军职,军界商界,一时间风头无两。
林老太搬到了林唐生这边,以他是林家独子为名,逼着他纳妾,繁衍子嗣。
林唐生遵从母命,就这样娶了二房,三房,四房。
玉茹看在眼里,却并未表达什么不满。
对这样大度的女人,他本该万分怜惜,可是,他却把她的忍让当成了懦弱,当成了理所应当,让那些人后来者居上。
终于,二太太生了大公子不久后,玉茹怀孕了,他为此高兴了许久。
二房三房四房害怕这位嫡出的二公子得宠,联合起来对付大房。在他们的别有用心下,小时候的绍礼闯了无数祸,做了无数出格的事。
遗憾的是,当时,她们所有那些伎俩,他都没看出来。
渐渐地,他失去了对绍礼的耐心,转而去培养那个“温良恭俭”的老大。
直到林府爆发了著名的“鸦片事件,”林绍礼有口难辩,玉茹激愤难耐,以死证明儿子的清白。
有时候,只有沉甸甸的人命,才能引起触动。
林唐生重新审视这个被自己忽视了很久的儿子,重新审视林家内宅上上下下,有些人表面温和善良,肚子里却到底是怎样的狠毒算计。
于是,他开始弥补,他想要补偿。
补偿那位同自己共患难却没能共享乐的妻子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孩子。
可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力不从心。
无论是身体,还是军队。
好像,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控制的范畴。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为林绍礼铺平将来的路。
可是,童年带来的创伤,任林唐生怎么弥补都不可能抚平。
那是一生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