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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art2.星期二 受洗(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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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挤在B城角落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吧。酒吧上边用红色LED灯写成的酒吧名字就像是暴发户脖子上大粗条的金链子一样,太闪,太眩,以至于让人看不清楚酒吧的名字。
门口一对情侣喝醉了酒,忘情地热吻着。
这是从前这个家教森严的好学生想都不敢想的事,而今却被一个才逢过几次面的女生迷惑着误入了“歧途”。他跨进酒吧时才想起是否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刚用那只只有接打功能的手机拨了号,台上DJ音乐忽然炸裂开来,将翻开的手机盖又振上。
他走出酒吧,继续拨号,妈妈的手机却一直在通话之中。那位新上任的副市长大概还在辛劳的工作之中。
景亮回去酒吧里,找不着天佑了。周围男的女的,在炫灯下不断变化着红红绿绿的脸,他们紧挨着他,热情而暧昧得摩擦着,这让他不自在极了。
一个助场的女生过来递酒给景亮,他礼貌地谢绝了,又正好问她:“请问有没有看到那个很漂亮的女孩,她是我的同学。”
“哦,原来还是纯情的高中生啊!漂亮女孩啊,这儿到处都是,你找哪个?”
“嗯,那个在你们这儿唱歌的,穿着红格子衬衣的女孩。”
“……哦,知道了,天佑吧?她去休息室了,马上就会出来唱歌的,你坐下等着就行。”
“谢谢。”
景亮找了个位置,忐忑不安地坐下,眼睛一直盯着酒座正中的那个迷你的圆形舞台,不敢乱飘。
一会,吵闹的DJ音乐停止了,开始想起一首熟悉的摇滚乐的前奏。
他在人们的衣袂相互摩擦的缝隙里看到那抹耀眼的红,她上了舞台,安静地坐下,安静地抱起吉他唱起一首景亮很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摇滚乐。
灯光转成深蓝,像一片海,蔓延过每一个人的头顶,人们脸上斑斓的尘埃忽然都沉淀如海底柔软的尘泥,她的歌声是盛开在尘泥中的海藻,带着沙哑而柔软的触须,一直伸进他的心底去。
他想起那首歌的名字,绿日乐队的经典老歌《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那首歌是他在A城学校时同桌男生经常在随身听里播放着的,他并不喜欢摇滚,但是却忽然被那首歌触动了。那种沉潜在灵魂深处的悲伤像是一把柔软的刃,总能轻易地刮开自诩着幸福的人们的伪装。
他沉浸在天佑的悲伤之中,连妈妈打来的电话都没听到。
很多时候,那份特属于少年的并不理智的感性会另他们轻易得因一种姿态而迷恋上一个人,并且是那样的义无反顾。
天佑唱了三首歌,然后退场了。他急着跑过去,像是拥护一个明星歌手一样。但她被人群冲散,一直冲到酒吧门口去。
他看到有一个脖子上套着一根很粗的金项链的中年男人过去与天佑说话,她没搭理,他就往皮包里掏了五十张一百块的给她。她瞟了几眼,继续没搭理,中年男人急了,阔气地掏出一叠崭新的甩到她身上。她停步数了数钱,然后跟着男人走了。
酒吧那片蓝色的灯光又变得五彩斑斓,肮脏得像是打翻的油彩,它们在景亮的胸前染开一大片,结成五颜六色的疤。
他使劲地转出人群,跟在他们身后。
他看到男人搂着天佑的肩膀,像是搂一只弱势的猫咪一样,不担心她能逃跑。
他们拐进了酒吧隔壁的一家小旅馆,他跟上去。
景亮从来没有过这样焦切而忐忑的心情,他预想到了荒唐的真相,像灾难一样沉重得甚至足以摧毁他刚萌芽的情动。
天佑和男人在小旅馆前台登记了一下,就上了二楼。
那儿的卫生状况很差,走廊上甚至可以看到湿漉漉的安全套。
他们进了一个房间,来不及锁门。他站在门外,偷听里边的动静。
男人迫不及待地脱自己的衣服,天佑去冰箱里拿啤酒,说先喝酒。她打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她一阵冷颤,握过那厚厚一叠钱币的手掌烧得厉害。
她数过那叠钱,正好是一万块,那可以为姐姐重做被烧毁的眼睑,让她终于可以合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那只需用自己的一张□□来换取。
她仰头狠狠地灌了两口酒,喉咙烧起来。
男人猴急,从背后抱上她,说:“还喝什么酒,酒喝多了误事。”
她又剧烈地一阵颤抖,本能地想要挣脱,被男人一下就甩到床上去。
她急忙用手撑住男人像天一样塌下来的便便大腹,说:“再加五千吧,我还是处女。”
男人当是听着一个笑话,被逗乐了,便更阔绰了,说:“行,只要你把我伺候好了。”
男人一用劲,她的手被折弯了,她看到天塌下来,黑压压的快把她的心脏也压出来。她觉得自己有可能就此被压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她害怕了,像野猫一样开始用她的爪子乱抓,并大声呼救。
“臭婊子,装什么纯洁?!你给老子闭嘴!”
男人一个耳光甩下去,她的脸蛋像白瓷般清脆地碎裂开来。碎的不仅是她的脸,还有她视为生存之本的尊严。
她瞄了一眼旁边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子,伸手可及。若不是景亮闯进来,她或许就拿刀子捅死那男人了。
景亮捧起床边的椅子往男人身上砸去,就像小时用石子砸那些油肥的巨大的树虫一样,一下,两下,三下,砸到男人自动从天佑身上滚开,他就抓起天佑的手,拼命地跑。
他跑到楼梯口,突然记起什么事,一言不发地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到天佑身上,然后往回跑。一会他又跑出来,天佑看到他拿了吉他出来,额头上也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
可他什么都不管,拉起天佑的手,继续跑。
天佑的视线被景亮单薄却宽阔的背严严实实地挡住,看不到前边的路,她觉得恐慌,但手被锁在景亮的手上,挣脱不开,就心甘情愿地跟他跑。她不知道为什么愿意跟他跑,只愿意相信他阳光一样明媚的眼睛在夜中划过的轨迹,便是“路”的形态。
他们跑到空旷的广场上,风很大,将他们的影子吹得歪歪扭扭,被夜行的车轮一次次地碾碎。
天佑跑不动了,甩开景亮的手,身体往下一沉,瘫坐在石阶上,手抱腿,将头深深埋在里边。
景亮松开她的手,一时间又不知所措。
“对不起……”
“谢谢你。”
天佑的声音在被手臂围得密不透风的胸间,闷闷的。
景亮在她身边坐下来,想伸手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但还是怯懦地伸回了手,将手揉进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
“你不想的,是吗?”
天佑沉默了很久,两臂突然似松垮的围栏缓缓地从身体两边耷拉下来。她抬头看景亮,眼睛很红,却没眼泪。
她说:“不是不想,是没勇气。”
他不太能理解,重复第一个问题:“你想么?”
“想。”她回答得坦然。
景亮方才失而复得的心情又赫然被轰碎了,他说:“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那样做……即使是与你无关的人也会感到难过的……”
天佑听得出他的声音很难过。
她看到景亮额头上的血还一直流着,就张开手掌,像柔软的云絮一样轻轻压上去。她将手往下移,又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前一片血红,然后一片漆黑,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那片黑暗中越沉越深,有一种迫近死亡的无力感。她在黑暗深处赫然看到一盏明灯,那是天佑移开手后从她身后照射而来的霓虹,一直穿透她的指缝,潜入他漆黑的眼中。
他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天佑的眼是通红的。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解释,她没必要与一个不相干的人解释什么,只是说:“你有钱,有父母,你不明白的……回去吧。”
她起身,挺直了身体,背起吉它,往城市的霓虹深处走去。光穿透她修长而单薄的身体,在她身后的天地中投射下一片无边的黑影。
景亮起身,大声对着她喊:“我叫景亮!我知道你叫天佑!”
她停了停脚步,继续往前走。
十一.
景亮走到家门口时掏出手机看时间,才看到一个未接电话。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才忐忑地拿钥匙去开门,但突然发现钥匙在刚才与那个中年男人的打斗中掉了。
他决定向妈妈坦白一切,他从来都不敢跟妈妈撒谎。
他刚伸手想去按门铃,门开了。
妈妈穿着睡衣,脸上却全无睡意,忧虑地望着他。他不敢自视她的眼睛,慢慢地低下头去,轻声说:“对不起……”
后边需要坦白的内容,却终究是一字未提。
妈妈并没责怪他的意思,轻轻地拉他进门,拿来热毛巾和一个小医药箱,替他包扎了头上的伤口。
“新的学校待得不开心么?”
“没……很好,我……因为有一道题不明白,所以就留在学校里和同学一起讨论,他们……他们突然打架了,我去劝架,就被误伤了。”
他还是撒谎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责备,却只是怕天佑的事会遭受无关听者的责备,尽管他通达事礼的妈妈是从不胡乱责备于人的。但这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第一个私藏的秘密,并且为了执守对于秘密的那份忠诚,他在他十七年懂事的青春里,第一次忐忑不安地露出了叛逆的棱角。
他知道妈妈仍是怀疑的,但她还是安心地笑了,摸摸他的脸说:“以后碰到打架的话就先去告诉老师,知道吗?”
“嗯。”他点头。
“好了,快去洗个澡,然后早点睡……明天晚上你爸想来见你,我有应酬,你早点回来做饭和他一块吃吧。”
“爸爸?……呃……好。”
妈妈进去房间睡觉,景亮突然喊住他,说:“妈妈,你和爸爸就不能和好吗?我看得出来,你们还是爱着彼此的。”
她平静地叹了口气,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这样过着也挺好。我们不还是一家子么?”
“可是……”
“别多想了,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好。”
景亮的爸爸和妈妈在五年前离婚了,爸爸是个成功的商人,他的玩具公司是中国玩具商品界的巨头,他喜欢贤惠的居家女人,但偏巧景亮的妈妈又是女强人,一天到晚奔波在外,一家子难得在家里一起吃上一顿饭。景亮爸爸和妈妈提过很多次,希望她放弃工作,一心顾家,顾孩子,但妈妈不答应。于是矛盾越来越激烈,终于闹到了离婚。
法院是把景亮判给爸爸的,但爸爸却让景亮跟着妈妈,他说,妈妈更需要他。
离婚五年了,他们都没再各自娶嫁,而是安心地忙于工作。爸爸经常回来看景亮,有时候一家人会一起吃个饭,爸爸和妈妈就像是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讲讲各自工作生活的事,似乎比离婚前更融洽了。
十二.
天佑回到四合院,姐姐已经睡了。她累得没有洗澡便躺到床上去了,却一直睡不着,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都断成零零散散的碎片,浮动在她的脑海中。
碎片的棱角折射出清冷的暖光,汇成街角阡陌霓虹,汇成胡同皎洁的月色,汇成景亮那双初春般温暖的眼。
有一种什么东西带着纯洁的窥觑之意,搅乱了她顾自尘封的生活。
她记住了那个少年的名字——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