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了》未见

1、Part1.星期一 出生(1)

　　一．

　　1999年，秋，一个世纪陨落前的最后一个秋天。

　　景亮对于秋一直有着一份炙热的感情，就像是对于恋人的执迷一样。他喜欢那种未经时光整拾的沧桑，零零散散地遗忘在世纪的末梢头，以谦卑的姿容讴颂着人们对于那一整个世纪的多情的守望。

　　而B城的秋似乎总是比其他城市来得更早与更热烈一些，又听一些人胡言说，过了这个世纪，就很少能见到这般美丽的秋色了，由于环境污染的原因，未来可能会只剩“寒冬”与“酷夏”两种季节，天真的景亮便相信了，从A市转学回了B城。

　　其实转学的最主要原因，是母亲职位的调动。母亲本是A市一家石油化工厂的党委书记，，后调到B城，成了那儿的副市长。而A市虽是景亮的成长之地，B城才是他的祖籍。

　　这是星期天，佑年转入新学校上课的前一天。

　　他拿着那台父亲刚送的200万像素的佳能相机走在B城古旧的胡同上。那条胡同很长，很长，两旁都是年逾古稀的梧桐树，树干上映满了白斑，像是老者脸上的白癜风一样，仍以不可治愈之势吞没着整条树干。阳光从梧桐叶层层叠叠的缝隙中落下来，落在景亮坚挺的鼻翼上，明亮得发了白。

　　走在古旧胡同中的少年，与这沧桑的陈景看来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是一个明媚欢悦的少年，清爽柔顺的短发，白得透着光芒的皮肤，似月牙般含笑着的乌黑的眼，黑色T恤的衣领口还散发着阵阵肥皂水的清香，那双走了很久却依然纤尘未染的运动鞋踩着满地的梧桐叶“咔嚓咔嚓”地作响。

　　他欢快地拍着沿路的秋色，举手投足间似乎能听到关节“咔嚓咔嚓”清脆摩擦的声音。

　　他忽然看到胡同深处飘来一抹刺眼的红，突兀地穿梭与这片漫天遍地的黄中，直逼着他的眼睛而来。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才看清那是一个女生。披着一件红格子衬衣，背着一把吉他，骑着一辆单车，风风火火地迎面扑来。

　　他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在车子快贴到眼球时才发现自己挡住了别人的路，慌乱地往左边移动了几步，车轮也往左边让路，他往右，车轮也往右，终于还是撞在了一起，他手中的照相机飞出很远。

　　但他没顾着照相机，而是先把女生扶起来，愧疚地连声道歉。

　　“对不起，你没事吧？”

　　女生推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原本想骂他没张眼，但看到他那满面通红的愧疚样，倒觉得还挺傻的，只不悦地说了一句：“明知这道儿这么窄，还非得和我挤一块儿？”

　　她抬起头时景亮看清了她的脸，人很瘦，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景亮觉得很漂亮。

　　他看得有些愣神，被女生一白眼，说：“看什么呢？傻样儿。”

　　“啊，对……对不起，我在拍照，没留心……”

　　脸更红了，还呼呼地冒着热气。

　　“拍照？”

　　女生看了眼他身后被甩得老远的照相机，跨上单车骑过去将照相机捡起，回头对景亮说：“摔坏了，多少钱？我赔你。”

　　“啊，不用，是我撞你的，不关你的事。”

　　“你告诉我多少钱就是了！”女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我也不知道，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得，不管多少钱，买一个一样的赔你就是了，星期二傍晚你到这里来，我把相机给你。”

　　女生倒是爽直，景亮却觉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开始点头，又立即直摇头，说：“真的不用了，真的……”

　　但那女生已经骑着单车离开好远，景亮觉得她跟一阵风一样，“呼呼呼”地一下子飞来，又一下子飞走了，但他身上确实有某样东西被微微地吹乱了。

　　于是他没再往胡同的更深处走，转身，沿着车轮在落叶上轧下的轨迹往回走，阳光一下子沉到了他的背后，热得有些发烫。

　　二．

　　景亮母亲已经替他在H高中办好了转校手续，星期一只要他人过去，找高二四班的班主任林老师报个道就能上课了。

　　H高中是B城最优秀的高中，也是全国的重点高中，听说那儿升名牌大学的机率是百分之三十九点八。

　　景亮不知道林老师的办公室，就先去了校长室问校长。校长知道他是B城现任副市长的儿子后眼中是闪着光的，他说他正在读景亮从W高中转来的档案，说他绝对是个人才，能转来H高中是他们的荣幸，并且坚信景亮能和她母亲一样，成为一个对国家，对建设作出贡献的栋梁之才。

　　景亮听着校长的夸赞时耳根子泛红，连连说：“校长，您过奖了，我真没那么优秀。”

　　这又被校长夸奖为是谦虚的美德。

　　废话了很久后校长才带他去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同样是滔滔不绝地夸奖了一番，并故意将压在备课书下的那张刊登着景亮母亲担任B城副市长一职的新闻的报纸放到最上边，大大地摊了一整个桌子。

　　景亮却觉得那几乎占据了一整个版面的黑色印刷字沉闷得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班主任把他带去高二四班教室，学生们还在上早自修。重点高中的学生们就像是精密仪器上的各个零部件,在无人监控的情况下,也能够自主地按照设定的程序不知疲乏地运行。所有人都将头埋在课本和卷子上，景亮只看得到一片齐刷刷地黑得发亮的前脑勺。在班主任高嗓门地喊了一声“同学”们后，学生们才齐刷刷地将头抬起来，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在新来的转校生上，有些异样，有些不屑，有些倾慕，有些事不关己。

　　“同学们，我来……”林老师刚想开口做一番隆重的介绍，景亮怕她又先对他那了不起的背景口若悬河一番，便立即接过话，说：“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景亮……和大家一样，希望我们能一起愉快地学习。”

　　他真的是一个很不善于讲话的男生。

　　刚自我介绍完，广播操的音乐响起，林老师还未来得补充佑年的自我介绍，学生们便很自律地走出教室，去操场集合做操了。

　　林老师只得一个人鼓掌，代表全班同学向佑年表示欢迎。

　　佑年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望向窗外，操场上无数个黑白相间的点慢慢地汇成一条条歪曲的直线，许多条直线就框起了一个沉闷的正方形，操场边上白杨枯瘦的影无声地倒在列队的学生肩上，折成时光崎岖的断节，在那些年轻的面容上茂盛地分叉着。

　　新的环境陌生地另佑年有些无所适从。

　　林老师扫遍了教室的位置，对他说：“景同学，本来想让你做到前边，但你个子比较高，就坐到第四排夏鸥的旁边吧，栎晨这几天正好病着，回来后我让他调个位置，这位置就你坐着。夏鸥可是咱们班的班长，可优秀着呢，你俩在学习上正好可以相互帮助。”她把景亮带到那个位置旁，理了理夏鸥摊了一桌子的学习资料，让他坐下。

　　“好了，我得去八班上课了，等同学们做操回来后好好地和他们交流一下感情，我相信他们都会喜欢你的。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来办公室找我，如果我不在的话就留一张纸条吧……对了，你这身衣服……得换校服啊，我去总务处问一下看有没多余的校服，校徽也得去拿一个来……”
　　“谢谢林老师。”景亮说。

　　林老师嘴边的弧度咧得很大，笑道：“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啊，作为你的班主任我有义务照顾好你的学习和生活，你妈妈也特别拜托过我，我可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来看待呢，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特别喜欢。”

　　她伸手去摸景亮的头发，景亮立即将头埋进书包中去翻出里边的课本，那些课本是他妈妈来替他办转学手续时校长给的，他在家都预习了好几遍了。

　　早操结束，铃声响起。

　　林老师有些尴尬地伸回手，笑道：“好了，真该去上课了，有什么事的话记得找老师哦。”

　　“好的，谢谢林老师。”

　　很多时候某些自身背负而来的东西是不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比如说，牢房，即使牢房内的设施再怎么改善，它的四周永远都竖着硬梆梆的铁杆。

　　早操回来的学生们涌入教室，吵成了一窝蜂。景亮听到那些吵闹声中很多都是关于对他的讨论。

　　“喂。”

　　很轻的一声不那么礼貌的招呼声。

　　景亮才注意到他的新同桌也回来了。她站在桌边，体型很胖，将那身肥大的校服撑得很满满当当的。他的眼睛很小，凹在高突的颧骨上边，所以即使个子很矮，佑年也需要仰高头才能看得到她的眼睛。

　　真丑，真的。佑年忽然便有这样的感想，但即使只是想想，他也觉得是怪伤人的一件事，便打住了这想法。

　　“你好，你就是夏鸥吧？我叫景亮，很高兴能成为你的同桌。”

　　夏鸥觉得景亮的笑容像是一道刺眼的阳光，掠过她像山脉一样耸起的锁骨，将大片的阴影打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眼睛更凹陷下去了。

　　“我也很高兴。”

　　她轻轻说着在位置上坐下，又一头埋进了课本里，不再说话。但景亮在她脸上看不到高兴的神色。

　　身后一个女生忽然往前边探长脑袋，那长长的马尾绕过她的脖子，垂落在佑年的肩上。

　　“你叫景亮是吧？”

　　他转过脸，撞上女生那双冒昧的大眼睛，视线便本能地弹跳开去。

　　“是的，很高兴认识你。”

　　“哈，这年头还这么一本正经地和女生打招呼啊，……我叫李莹莹，以后就坐你后边，上课的时候记得把头放低一点，不然看不到黑板上的字了。”

　　等教室坐得满当后，景亮才发现，坐在第四排的自己仍然高得有些突兀。

　　“好的……可我是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谁说你不高兴了？真傻得可爱……我觉得你啊，虽然看起来呆呆的，但真的很帅呢，完全可以把我们学校的那几株校草给比下来。那几株发情草，都被天佑给勾走了……你可得守身如玉哦，不然我们女生可真没个盼头了。”

　　“天佑？”

　　忽然有一大群女生围过来七嘴八舌起来。

　　“就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小骚货，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四处勾引男生，老去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还和混混勾搭在一块。”

　　“就是，我也不喜欢她，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的样子，清高的要死。宣传栏上都贴白榜了，都被警告处分了。”

　　“听说她还流过产呢？果然是没爸妈管教的种。”

　　女生们说起那个叫“天佑”的女生，个个咬牙切齿的，好像和她结了什么深仇大恨。

　　正来了劲头，上课铃声响了，各自散去，嘴边的怨气却意犹未尽。

　　这时，班长夏鸥却忽然在他耳边吐了一句：“眼儿都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