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狱坠入天堂》一纸疏栏

2、灾后第十四个小时

　　啪嗒。

　　一块沾有棕褐色印迹碎石滚落常立思脚边，他想了想，终究没有把它踢开。
　　目力所及皆是残垣断壁，远处拦腰倒下的电视塔废墟悠悠冒着灰紫色青烟。
　　暗红色小溪兜兜转转，淌进地面裂口中，也不知哪一堆碎石才是源头。
　　好一幅凄戚的末世图景。

　　常立思轻叹一口气，低下头，盯着脚边那块碎石出神，忽然想到什么，弯腰将它捡起。

　　灰蒙蒙的阳光下，石块上那棕褐色印记透出点点猩红。

　　“你在想什么？”一个熟悉声音打断思绪。

　　“没什么。”常立思将石头快速塞入口袋后回过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金发男人。

　　“该走了。”金发男人朝他一扬下巴，用指甲敲了敲自己手腕上的水晶表盘，“我们得在两点前赶到白鸽广场，现在已经一点五十了。”

　　“地坛。”常立思淡淡瞥了西南方向一眼，纠正。

　　“诶呀都一样，反正现在都是同一个地方。”

　　“我没说不是。”

　　“哎，说不过你。快点走吧。”金发男人摇了摇头，一脸无可奈何，向前几步绕到常立思背后，然后自说自话推着他，迈开了步子。

　　常立思倒是也没有反抗，就这么被他推着，三步两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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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走到一块倒伏着的黑色石板前，常立思停下脚步。

　　放眼望去，断壁残垣，血流成河。哭喊声撕心裂肺起起伏伏汇成一片，没有停顿，没有尽头。

　　尽管此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实际见到这番景象还是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喔，那位妇人我认识，是以前我辖区内的居民，我去看看。”金发男人指向不远处一个黑影说着，自顾自攀着钢筋爬上一堆碎石，踩着石堆上头的零散水泥板向前走去。

　　常立思收回目光，也跟了上去。钢筋的纹路有些割手，他稍一使劲便磨破了手心。
　　嘶。很疼。

　　“喔，等等，你先别过来。”走到了妇人跟前，金发男人似乎这才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地使搭档这件事，忙回头用目光寻找，见常立思远远跟了上来，便伸出手示意他停下。

　　再好不过。常立思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乖乖原地站定，好整以暇地仔细辨别起10米外金发男人和老妇人的对话。

　　只是周围的哭喊声和坍塌声太响了，辨别起来着实有些困难。天使的声音好歹中气十足，那妇人声音却和蚊蝇也相差无几。

　　“天使，那……那是什么人？”妇人的音量突然抬高，常立思终于第一次听清她的话。
　　常立思眯了眯眼，想顺着妇人目光看清她到底指向何许人，却发现那妇人正看向自己。
　　嗯？

　　“那是……我的工作搭档，是一名地狱使者。”金发男人语速缓慢，一字一句解释道。

　　“不！！！这里是天堂的地盘，怎么能派地狱的恶魔来这里工作呢？！”妇人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一下子从架在石堆边缘那块摇摇欲坠水泥板上站起身来，夸张地指向常立思，露出极度嫌恶的表情，“快点叫那个恶魔离开这个地方！不然我还不如死在zh……”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那碎石堆便不堪重负开始塌陷，连带着妇人脚下那块水泥板也断成两截，向下滑去。

　　“啊！”妇人的尖叫声冲破了其他噪音，震得常立思耳膜一阵疼。叫起来的声音可比说话时候响多了。常立思淡淡想着，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不紧不慢朝着那妇人跌落的方向走去。

　　说是走，很多时候还是得手脚并用，此前被钢筋磨破的左手掌开始渗出小血珠。
　　嘶。疼。在天堂领地里干活还真是麻烦，事倍功半。

　　“小心。”终于抵达碎石堆的底端，常立思居高临下看着此时灰头土脸的妇人，面无表情朝她伸出右手。

　　“你……你别过来……”妇人紧紧地盯着常立思，仿佛在看着什么恶魔一般，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夺走了自己的魂，“迈·瑞克先生呢？他不是你的搭档吗？快点叫他过来！”

　　他全名叫迈瑞克？常立思暗自思忖着，不过面上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他略一抬眼，正好看到瑞那头浅得刺眼的金发。“不急，他来了。”

　　“怎么了？”见二人近距离对峙着，而妇人瑟缩在角落里，瑞克有些责备地看了常立思一眼，而后者只是毫不在意地摊了摊手。“对不起米莱娜夫人，我来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那个恶魔想要杀我！”妇人颤抖着伸出手指向常立思，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厌恶。之前让常立思叫来“迈·瑞克”时眼里的咄咄逼人荡然无存。

　　那目光熟悉得令常立思感到可怕——
　　如同在看一只误入人类居所的蜘蛛一般，无论蜘蛛做什么都会被嫌恶、最终躲不过被拍死命运。

　　嗯？瑞克向常立思抛去了一个疑问的目光。

　　常立思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这妇人在说些什么。

　　伸出手想拉她起来还能被理解成想要她命，真是笑话。

　　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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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一个小时前。

　　“你就是代号为“瑞”的大天使？”地狱使者常立思打量着自己面前这位金发灰瞳、穿着白色西装的人，尝试将他和自己手上卡片印着的模糊人像对应起来。此时是地狱坠入天堂后第13个小时，第二天正午1点。

　　“是的，在下全名瑞克。拍证件照的那阵儿我还没漂头发，戴了蓝色美瞳，所以你认不出来也没关系。”瑞克爽朗一笑，露出排列整齐的大白牙，朝地狱使者伸出手，“哎呀，都是我不好，给我未来的搭档添麻烦了。”

　　“地狱使者，代号‘思’，幸会。”地狱使者微扯嘴角，露出一个持续不过半秒的礼节性笑容，也将手伸了过去，和大天使握了手，寒暄：“这次灾难发生前，我还以为你们天使个个都头顶光环，背上长着翅膀。”

　　“哈哈，彼此彼此。我们也一直以为你们地使都戴着黑色斗篷，手持镰刀呢。”大天使嬉笑道，同时探究的目光落在地狱使者黑发上。“说起来，你们好多地使都是黑发，有什么原因么？统一染的？”

　　“拿镰刀的那是死神。”地狱使者首先纠正了大天使刻板印象中显而易见的错误。
　　这似乎让面前的金毛天使有些意外和难堪，嬉笑的表情僵住了片刻。

　　常立思只当无事发生，开始不紧不慢回答第二个问题：“我的黑发是天生的。其他人多半也是。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典故，不过地狱里其他发色的人相对更不愿当地使而已。”

　　说来也奇怪。至于具体为什么会这样，常立思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约是……文化吧。

　　“哦哦，这样啊！”大天使点了点头，一脸恍然大悟。“你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有道理！”

　　短暂的沉默后，地狱使者比大天使先一步挑起话题：“这次空震，你们上级有告诉你们天堂的居民伤亡情况吗？”

　　地狱使者有私心：他实在不希望被天使开启话头，聊起自己不熟悉的文娱活动——这或许会让不谙世事的大天使对地狱中沉闷而无趣生活产生好奇，让自己沦为人肉搜索引擎，而这是他万万不希望发生的。

　　再者，大天使那阳光又调皮的性格——不敢恭维。

　　因此，主动挑起工作相关的话题是最稳妥的选择——毕竟，这是他们目前所知唯一的共同点。
　　尽管也不知这“共同点”到底有多共同。

　　“还没有具体的数字，不过伤亡应该很大。”天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在空中比划几下，“毕竟你们整楼整楼砸下来，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就被砸死了。”

　　常立思闻听此言冷下声：“不要搞得你们好像受害者似的。地狱居民下落后身体被天堂建筑尖顶贯穿的不在少数……”

　　“好啦好啦不争这个，”瑞克望了常立思一眼，再次长叹一口气，“我们还有活要干不是吗？一点半时回到自己原本的辖区统计伤亡情况，两点的时候到白鸽广场协助救援。”

　　“你说的对。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常立思微不可闻冷笑了一声，也不顾瑞克的眼神，径直绕过他，向着东南方向，自己原本辖区走去。

　　和嬉皮笑脸相比，大天使的脸果然还是在摆出一副落寞表情时看着更顺眼。

　　“你……”瑞克看着常立思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也迈步走向自己原本的辖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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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当前。

　　在护送完米莱娜妇人到不远处临时庇护所后，瑞克在石堆脚下找到了曲腿席地而坐的常立思。
　　瑞克也扶着碎石在他身边坐下：“思，你说那位妇人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你？”

　　常立思：“我还以为你会替她向我道歉。”

　　瑞克眨巴着眼睛，露出了个困惑表情：“你生气了？我还以为你们会习惯这种事。”
　　习惯？

　　……“习惯”个鬼。

　　常立思没有心情反驳，也没有心情爆“去你妈的偏见”这种粗口，只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径直向远离瑞克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活像个发脾气的孩子和家长闹别扭。

　　黑皮靴踩在零散的水泥碎屑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瑞克没有跟上来。

　　碎屑。

　　常立思忽然顿住，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外衣口袋。刚才爬上爬下的时候可千万别……
　　还好。那块石头还在。

　　常立思将手插进口袋，轻轻抚摸着那块碎石的棱角，思绪逐渐飘远。

　　自己毕竟是地狱居民的公仆，只忠于地狱居民。大天使，瑞克，米莱娜夫人什么的，见鬼去吧。

　　常立思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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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然走到地坛公园中心。昔日光洁神圣的石膏像碎成一堆无法辨认的残片。如果哈迪斯知道自己这座石膏像会落得这种下场，他当初一定不会以献出刻耳柏洛斯一只眼为代价建造它吧——常立思略带嘲讽想。

　　这时，他留意到——底下一块较大碎片的一角沾染了暗红色印记。
　　似是血迹。

　　他蹲下来，伸手摸向那一抹暗红。

　　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嚎哭声，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常立思开始如同疯了一般刨那堆石膏碎片。手指被碎片割破了，但没关系……此时肾上腺素水平的激升让他感觉不到疼。

　　直到露出了地砖——碎片堆下什么也没有。

　　常立思在那一地狼藉边就地跪下，大口喘着气。

　　一阵裹挟着沙石的冷风刮过，眼睛感到刺痛的同时，常立思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轻揉了揉眼，目光搜寻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块沾着干涸血迹的石膏碎片。

　　是它。就是它。

　　常立思将手伸到碎片下与地面夹角的缝隙中，双指捏住碎片较宽的一端，将它小心翼翼拿起，用还完好的右手无名指尖轻轻抚上一角干涸血迹，闭上眼睛。

　　只是这次，熟悉的颤栗感却没有袭来。

　　常立思举着那片碎片，呆呆站在那里。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