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竹枝词》方兰亭

31、第 31 章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
　　因着一对新人特殊的情况，六礼诸仪皆要一简再简，这不免让不明缘由的外人议论纷纷，但再多的议论，于这对新人来说，都只是窗外流云罢了。
　　雨卓承站在楚小妹身后，怔愣地看着镜中心上人的容颜。柔粉的胭脂遮去了病容，柳眉弯弯，唇点朱丹，顾盼含情，仿佛是一株经雨的幽兰，重新展露生机。
　　一个女子为了她认定的良人，双颊红云晕染，纤手精心装扮，还有什么能比此时的她更为动人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小妹……你真好看……”
　　正在为楚小妹梳发的妇人与宫晴不禁为雨卓承这傻里傻气的一句话失笑出声。
　　其实雨卓承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但与楚小妹分开，他总是放心不下，即使旁边有宫晴也不行，左右他们的“不合礼数”也不差这一条，于是他便溜了来，宫晴笑了半晌，倒也纵容了他，将小丫环们也支了出去。
　　楚小妹被笑得低了头，怎么也抬不起来，宫晴抿嘴道：“这发髻梳得差不多了，离吉时还有些时候，那些金银什么的，便等会儿再戴。厨房里有些糕点，奴婢端来给你们先填补些？”
　　雨卓承呐呐言好，宫晴拉着梳头妇人转身去了，离开时还不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雨卓承将手搭上楚小妹的肩，二人偷偷觑着彼此，明明早已熟悉得不得了，但就是好像突然同时变成了只知道脸红的哑巴。
　　“咳咳……”雨卓承嗓子发干，欲开口，心先跳到嗓子眼。
　　“你……可别忘了正事儿……”
　　“不会忘的，不会忘的……”雨卓承掐着虎口在心里默念了几句“救轻崖”，努力收敛心思。
　　他当然明白今夜会有多么凶险，眼前一切喜庆的氛围都是虚幻的假象，他必须亲手打破。但是，眼前的人是真的，是他期许已久的，他们将共同承担今夜的后果，无论这后果是好是坏。
　　“小妹……”
　　雨卓承忽然将楚小妹抱起，他的动作虽温柔，楚小妹却还是被吓了一跳。
　　“嘘——”雨卓承在镜前坐下，让楚小妹坐在了自己的膝头，执起镜台上画眉的笔，沾了些口脂。楚小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忍着害羞微微地低头，于是，雨卓承轻轻地在她的眉间，点上了一点胭红。
　　“与卿白首盟约，永世不变。”

　　月现东山，黄昏已至。
　　也许自打司徒一一将其建成的那一天起，白帝水宫就没有过如此的热闹。隐蔽的山洞入口，此刻却有装饰华美的小船络绎不绝，将远道而来的宾客经由暗河送往大殿，唱礼的声音贴着水面隔了老远也听得清楚，几乎没个间断。伪装成富家公子的李景秋和顾灵鹤这一路行来，心底也不免暗暗吃惊。
　　他们下了小船，抵达验证请柬的二道关卡。
　　第一道设在白帝城入口的关卡，他们过得轻易，轻易到让人起疑。顾灵鹤看着管事拿起请柬展开核对，微微眯眼，然而，这个白帝城的管事也终究只是将请柬看了一看，问了两个不打紧的问题，便将他们放过。这显然不是白帝城平日的水准，也不能用“侥幸”来解释，却验证了清虚子对他们说的话。
　　宫傲在有意放松查验。
　　二人被侍女引领着前往大殿。大殿内，所有的灯烛俱被点燃，映照着白玉琉璃的光辉，兰桂的馥郁芬芳缭绕盘旋，琳琅的宝物铺陈满眼，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让人惊叹的。珠玉价值连城却也是死物，白帝水宫内还有更多的活物，珍兽灵禽，瑶花异草，寻常世人倾尽一生也想不到得不到的，在这里都只配称一句平常，它们原本都不属于这水宫，但现在全都聚在了一起。这无与伦比的华美宫殿，几乎让人混杂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正如它的建造者和主人一般，彰显着与上天争个高低的巨大野心。
　　来到此处的宾客三教九流混杂，善恶难辨，但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他们彼此间谈天说地，连李景秋顾灵鹤也不能完全听得明白，不过，他们来到这里本也不是为了交结应酬，二人隐于人群中，假装交谈，实则谨慎地查看着四周的情况，而在这大殿内，与他们做着同样事情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将计就计，围魏救赵，浑水摸鱼。
　　这便是清虚子最终定下的计策。
　　总结起来不过短短十二字，细究的话却要讲上半天，执行起来更需要步步为营，充满着未知的变数。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得到的消息十分有限。雨卓承本身既困于方寸，也迫于时间难以和隐元会联系，至于白帝城其余诸人的情况，隐元会亦只能探听个大概。如何揣摩这轮廓背后各人的心思，然后为我所用，这正是他们趁此机会要学习的东西。
　　“城主到——”
　　殿内一静，宫傲拖着长长的衣摆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背后是宇文兄弟，然后是慕容绿珠，众多丫环小厮缀后，却不见宇文画与宫天蝉。
　　在借婚礼之机谋害雨卓承一事上，宫傲放弃了宇文画，这是隐元会的探子递出的消息，于睿也曾帮他们理清其中的关窍。宇文画从小就被宫傲有意引导拉拢，宫傲的确做的很成功，宇文画将宫家与宇文家看成一个整体，根本不能及时觉察到两家之间扩大的裂痕。而宫傲对宇文画委以重任，既是为了让宇文画死心塌地，也是为了表示对宇文兄弟的重视，但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在宇文家楔入一根钉。宇文画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宫傲完全的信任，当然，她也同时失去了她的伯父与父亲对她的信任，越是努力，越是如此。
　　宫傲不相信宇文画，但李景秋与顾灵鹤没有想到，宇文画竟然连今日的婚礼也会缺席，这也就意味着，去救方轻崖的清虚子与荆空儿很可能会直接与宇文画正面相遇。
　　大殿内，宫傲与宇文敌同至上首坐下，宇文灭陪坐，慕容绿珠安静退至一侧。
　　“城主。”
　　下方众人纷纷行礼，李景秋与顾灵鹤也只得弯了弯腰。
　　宫傲笑道：“各位请不必多礼，今日乃是为贺一对新人，宇文老弟才是今日的主人家啊！”
　　宇文敌忙道不敢，与宫傲来回推辞，众人自然又是轮番恭喜道贺，好话说了满场，一片热闹景象。宫傲满意地看着下方熙攘的人群，不留痕迹地冲慕容绿珠点了点头。
　　吉时到。
　　丝弦齐奏，成对的盛妆丫环鱼贯而入，引新人入场，众人定睛一看，这些丫环竟全是双生子，不禁对白帝城的大手笔有了新的认识。最后一对丫环站定，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就算久经江湖风雨，他们也对这让宇文家公子神魂颠倒的黑鸦义女充满了好奇。然而，下一刻，面前却忽然落下了一幅巨大的鲛纱，轻盈的帷幔泛着荧荧的蓝色光点，无风自动，隔出从殿门至上首座位的路，惊叹至极的众人只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形，修长挺拔的青年微微侧头，目光只落在与他一肩之隔的，身着嫁衣，手执纨扇的新娘身上。
　　一步，两步，三步。
　　李景秋攥紧了顾灵鹤的衣袖，额头几乎都冒出了汗。这块超出他们预料的步障，影响了他们的视线，他生怕贻误了那最佳的时机。
　　四步，五步。
　　不知何时，慕容绿珠已经从殿中消失，顾灵鹤在余光里看到不只一人蠢蠢欲动的脚步，他与李景秋对视一眼，藏在衣袍下的剑蓄势待发。
　　六步，七步。
　　“砰——”
　　一盏琉璃宫灯突然在雨卓承头顶上方炸开，碎片四溅，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丫环们顿时尖叫逃避，雨卓承旋身，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抽出剑，护住楚小妹连退两步。
　　便是此时！
　　抢在那隐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半步之前，李景秋与顾灵鹤引剑纵身跃出人群，一剑划破帷幔，向着大殿中间的雨卓承直刺而去。
　　“宇文哥哥！！”
　　在场众人还尚未从突然出现刺客这件事中回神，又再一次被这尖利的叫声惊呆。循声望去，那一身红衣臂卷长鞭的娇小身影，不是宫天蝉，更是何人？
　　这是做什么？抢亲吗？
　　“天蝉！”
　　回到大殿的慕容绿珠瞬间就白了脸，片刻前她才悄悄将宫天蝉带出，但二人明明商量好宫天蝉在外等候她的信号，怎么会现在就闯进来？现在便去明目张胆阻碍宫傲的计划，岂不是自寻死路？想到这里，慕容绿珠横剑挡了上去。
　　宫天蝉的突然出现让宫傲一时间几乎忘了要说的话，宇文敌瞪着眼看他。
　　“……何人敢在白帝城放肆！抓起来！”
　　毒龙卫一时有些为难，是要连自家大小姐一起抓吗？
　　“抓起来！都抓起来！”反应过来的宫傲简直气急败坏，没有他的命令，白帝城内有几个人敢放出宫天蝉？宫傲的目光立刻投向了正在与宫天蝉交手的慕容绿珠，心中蓦然就起了怀疑，他挥手招来白帝水宫的管事，吩咐了几句，管事领命而去。而宇文灭暗暗递给宇文敌一个眼神。
　　宾客们纷纷避退至墙边，守卫们一拥而上，大殿内乱成一团。
　　李景秋顾灵鹤与护着楚小妹的雨卓承过招，还要不留痕迹地挡着旁边的人。他们的周围是十几个不知来自何方的江湖人，长相衣着皆毫不起眼，其中有不少，身法多有相似，恐怕，这些人都是伪装过的白帝城踏雪楼的杀手。
　　这正是于睿定下的第一计，将计就计。
　　其实，宫傲放松进入白帝水宫的查验，让杀手伪装成江湖人，都只有一个目的，让雨卓承顺理成章地死在那些对他和帝临剑居心叵测的人手里，如果没有人敢来，那也可以制造几个出来。毕竟，世人对神兵秘籍和扬名江湖如何渴望，宫傲本人便是再清楚不过。料定他有这种心思，李景秋与顾灵鹤也便顺水推舟成全了他。果然，那些毒龙卫将他们重重包围，却并没有真的以命相搏的意思，倒是那些杀手，个个出招狠辣，李景秋与顾灵鹤都有些吃力。这并不是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也不是因为二人武功不济，而是清虚子曾特意叮嘱过他们，拖延宫傲识破他们身份的时间，拖得越久越好。为此，他们将平日用熟的剑招打乱拆散，甚至倒接逆用，也亏得二人在剑道方面极有天赋，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将“新”招数练至可以应敌，当然还是会生涩，但顾灵鹤却在这种陌生中似有所感。
　　“右肩往后三寸！”
　　李景秋借机近身向雨卓承低语，雨卓承闻言，反手一剑，身后顿时一声惨叫。
　　三人边打边不引人察觉地向大殿入口靠近，可是，雨卓承却开始有些不支。他这些日子实在耗费了太多的内力，精神和身体都已经逼近极限。李景秋与顾灵鹤配合着放缓节奏喂招，为他分散周围杀手的压力，却不能做得太过，不过片刻功夫，雨卓承身上就多了几道血痕。
　　“承哥……”楚小妹的身体不过刚有起色，其实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只是咬牙撑着不倒，但雨卓承受伤，却比让她自己受伤更难过千百倍。
　　眼看着雨卓承受伤，宫天蝉更加发狂。慕容绿珠好不容易将她逼到帷幔后，宫天蝉却还是要往雨卓承那边冲。慕容绿珠一边要死命拦住她，一边注意着雨卓承那边的情况，心里泛起了疑惑。
　　宫傲自诩身份，是不屑于插手一些琐事的，他不认得踏雪楼的每一个杀手，慕容绿珠却认得，宫傲命令她将伪装后的杀手安插进人群中，慕容绿珠却不记得有谁是伪装成了富家少爷。而且，那二人的招数好生奇怪，根本不是踏雪楼所学。难道真的有江湖人胆大到在白帝水宫截杀雨卓承？
　　宫傲的确不能断定那首先发动偷袭的两人到底是不是他派出的杀手，反正只要能达到目的，杀人者的身份又有何可计较？但是，他袖手旁观了片刻，却渐渐地觉出些不对劲来。
　　世人皆以为他自称出身东海方家是为了抬高身价，殊不知他的确曾姓方，虽然不过是一介奴仆，却也自然而然地受过良好的武学熏陶，来到中原后，为了称霸武林，他更是对各大门派的武学都有过钻研，几乎可以算得上苦心孤诣。与雨卓承交手的两人的招数，开合间，他总有些似曾相识，却说不出个缘由，当其中一人与雨卓承居然在同一刻使出方向相反但意外相似的招式后，他终于恍然大悟。
　　似乎是意料之外，但又是情理之中。
　　可惜了，有这般天赋，假以时日，那两个年轻人必能融会贯通，成为真正的一代宗师。不过——
　　既然今日敢来此，那他也就不客气地收下这两条性命了。
　　雨卓承一个不察，被人从身后砍中，拄剑跪倒。神情激动的宇文敌两步下了台阶，却又想起自己武功不济，硬生生止住。
　　“城主还在等什么！快抓住那些刺客，救出承儿！”
　　对于宇文敌这种命令式的口气，宫傲心中冷笑。
　　“宇文老弟莫急，宫某这就亲自出手！”
　　嘴上如此说，宫傲的眼光却先看向了还在僵持的慕容绿珠和宫天蝉，目光中充斥着冷酷与不耐。
　　“天蝉！回去！”
　　慕容绿珠的这句话并没有能说完，因为宫傲已经纵身跃来，掐着宫天蝉的脖子将她提起，像对待布娃娃一般一把将宫天蝉甩了出去。
　　“天蝉！”慕容绿珠失声大喊，想去查看宫天蝉的情况，却被宫傲的眼神钉在原地。
　　“你最好想想，还有什么能救你自己一命。”
　　慕容绿珠瞬间瘫倒在地。
　　宫傲看着众多不明所以的宾客，指着李景秋和顾灵鹤大声喊道：“诸位！今日乃是宇文老弟的爱子的大喜之日，谁知却混入了图谋不轨的宵小之辈！还有纯阳宫的弟子要趁机带走卓承回去问罪！宫某绝不能看着有人如此冒犯我白帝城，冒犯我十二连环坞！兄弟们说对不对！”
　　倒打一耙！
　　李景秋心中大骂宫傲的无耻，但其他人且不说，十二连环坞诸人听到宫傲这句话，纷纷响应，群起围攻，李景秋与顾灵鹤便也不再伪装，换回了最熟悉的招式。
　　殿外月映漪涟，殿内杀机毕现。
　　宫傲终于下场了。
　　毒龙卫在宫傲的指示下，强行隔断了几人，李景秋与顾灵鹤明明已经接近大殿入口，却不能离去。宫傲的目的很明显，他就是看准了雨卓承的颓势，要切断李景秋和顾灵鹤对雨卓承的援助，做出保护的姿态，实际却是将雨卓承围困，杀手们迅速分散没入人群中，谁又知道下一次偷袭会来自哪里呢？
　　“大哥！”
　　宇文灭的神色难看，宇文敌却好似已经从激动中冷静下来。
　　“大哥，宫傲这是在当众打我们的脸！”
　　宇文敌犹豫良久：“你且去准备……但是，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许进来！”
　　宇文兄弟在这里算计，其余诸人却无暇顾及。
　　顾灵鹤迎面挡下了宫傲的两掌。宫傲修习的是《尚水宝典》，讲究的是掌意连绵不绝，与紫霞功颇有些不谋而合，只是宫傲擅长近战，顾灵鹤用长兵，浩荡紫气中更有三尺秋水的澄明锐利。单论武功，宫傲在江湖中，并不能算是绝顶的高手，在顾灵鹤见过的人里，也算不上第一，但是，顾灵鹤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他敏锐地感觉到，宫傲还没有用上全力。而且……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矮小的身影，宫傲究竟还有多少后招？
　　来自四周的敌人源源不断，李景秋尽数击退，素衣染血，无人能越过这十尺天道剑阵伤害顾灵鹤半分。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陷入苦战的雨卓承。楚小妹很是聪慧，她学会了李景秋提醒雨卓承的做法，与雨卓承互相支撑，充当着雨卓承的另一双耳目，但即便如此，偷袭者神出鬼没，雨卓承还是左支右绌。
　　“灵鹤！”
　　顾灵鹤会意，宕开一剑，凝气向宫傲左翼袭去，青锋所指，众敌肃清，人群被撕开一个口子，李景秋与顾灵鹤破出重围，向雨卓承奔去。
　　眼看分兵之法不能成，宫傲却丝毫不着急，反而振袖跳出战局，顾灵鹤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明显。
　　宫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诡秘的微笑，抬起了右手。
　　“落门！”
　　随着宫傲一声令下，整个大殿开始摇动，尘土从头顶落下，众人都不得不停手稳住身形。
　　“轰隆隆”的声响如同天边的闷雷。
　　“这……这是！”
　　有人大声叫嚷，顾灵鹤猛然回头，瞳孔骤缩。
　　正殿入口，巨大的石门正在不可阻挡地缓慢下落，李景秋与顾灵鹤拉起雨卓承和楚小妹飞身而去，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门关了，他们被困死在了这大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