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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来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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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外的官道上车辆往来不息,行人亦不在少数。若是常在都城内外行走轻易便能看出今日守门的士兵换了一批,那份气势便不是平日里吊儿郎当嬉嬉笑笑的戍卫能比较的。
人流之外,几辆马车停在路边刚长出的青草上,车轮后拖着长长的痕迹。打头的马车红顶黑帷,车前坐着一老一少。
老迈的那个揣着手从辕座跳下,稳步走到马车一边的窗下,弯着腰同车里的人说话。
待他说完,车内传出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老人立刻将话重复了一遍,只得到句“再等等”。
老人应了,回身,垂着袖子又轻巧地跳到车上。
坐在他身边的是个穿着灰色劲装的年轻人,清俊消瘦,左不过双十年纪,扎着个利落的马尾,怀中抱着一柄薄剑,也不搭理人,只是直愣愣地瞧着眼前。老人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忙着吩咐后面的侍从奴婢莫要大意,看紧了主子的行李。
日上三竿,暑气渐大,官道上才宽敞起来,那老者是想要快些出发,却怕自作主张惹得主子不悦。
“小成啊。”他推了推身边的年轻人,“你去叫叫殿下吧,再不出发恐怕会误了时辰的。”
成绯怀中抱剑,连个表情都欠奉,只说:“殿下自有分寸,秦翁无需担忧。”
“可……”秦晋还想劝他一劝,谁料这成绯两眼一闭,居然靠着前窗装模作样地打起盹来。
官道上人来车往,经过这几辆马车时免不了多瞧两眼这稀罕的做派。说来也怪,此处距城门不过半里,有车队停留不走早该有官兵来查问,可是午时将至也没见到半个兵影子。
殿下不知道又在打哪门子的鬼主意,秦晋叹了口气,认命地去准备午间要用的膳食。
“小狗儿,现在是什么时辰?”马车内的人问。
“巳时末,将要午时了。”
车帷后的人听了,用食指叩叩下巴,又问:“可饿了?”
成绯接过秦翁递来的清水和糕饼,双手奉入车中,答到,“没有。”
车内看起来一片狼藉,棋盘翻倒着,黑白的棋子落得到处都是,青瓷做的劣质酒壶随着马车的晃动,骨碌碌转到那个腰后垫着四五个软枕的男人手边。
日光从小方格外落进来,将他大半张脸都染作金色,唯有一缕透过细密的睫毛在他脸上落下半扇阴影。这歪坐着的人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眼都柔和,眼睛的轮廓仿佛生来就带着喜人的弧度,偏他又爱笑,一笑便露出两个梨涡,免不了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没饿就最好啦,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成绯应了声是,掀开车帘想要出去打点,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扎起的马尾,“哎哟,秦翁难道没听到吗?快快启程吧。小狗儿陪我在车内玩玩嘛,睡了这样久我很无聊的。”
成绯被他扯得极力往后仰着头,好在他骨头软,腰背拧成出个可怕的角度也不见他呼痛。
行至城门,守城门的士兵连文书都不看便要放行,秦晋生怕有误,硬是将程序都走了一遍。
有个年纪小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孩子,看着车队头一辆马车走过了,耐不住性子问他大哥:“进城的人在说,城内也有好几拨人来问,怎么就这几辆马车,坐的还能是个神仙?”
“哈哈,都城的人还挺有意思的。”他拿着块桃花酥嚼得起劲,见眼前的人不理他,嘴一撇,道:“你和我说说话,那些棋子乱着就乱着嘛。”
不待成绯回答,外头驾车的秦晋先开了口:“我的殿下,待会可是要入宫觐见的,这幅样子可怎么行!小成,马车收拾好了就快些给殿下更衣,走不了多久就该入宫门了。”
“走不了多久就要进宫门。”他学着秦晋的语气,又佯怒到,“哪朝都城有你说得这么小?”
成绯慌忙去捂他的嘴,被他一歪头躲了过去,还反手塞了他半块糕点。
大晟的都城自然是最繁华不过。城中四条大道将城内建筑切割成方方正正的九处,每一处都可当成一座事事俱备的小城。皇宫自然位居中央,其余八处呈拱卫之势。
他们入城时暑气正炽,又是午间吃饭的时候,街上走动的人与摊贩倒不算多。秦晋在车前御马,回忆着六年前都城的光景,与眼前好似处处相同,又好似处处不同。
宫里那位皇帝当真做得得心应手,他回忆着,从前的人哪有这样的悠闲呢,手里的生计就是烈日当头暴雨倾注都放不下的。
他陪着殿下与边疆的将士同住六年,关外的情形再清楚不过,白音过去还常来边境扰民,甚至敢派军队前来劫掠。近两年都只敢规规矩矩地同边民通商,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家殿下自从白音那位识时务的新主上台后也再没有领兵出征的机会。如今有功被召,用的还是十五六岁时立下的战功。
一想起此事,秦晋心中又有些气闷。有军功在身的皇子回城原该是多盛大的事,可他们却是这样毫不起眼的地来,看城中情形还真是什么仪式都没安排。
卫远珩此时还是没个正形儿,在车内抱怨道:“好热啊,都城真的太热啦,哪比得上关外凉快。”
成绯不理他,只专注着手上,他只好低下头,一把扯住正给他穿衣的人的脸,将将捏起些毫无手感可言的皮肉,“不过回宫也有好处,到底吃得好些,看看能不能给我们狗儿养胖点,嗯?”
成绯被他捏得合不上嘴,只好含糊着道:“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乖巧的样子很好地满足了卫远珩的恶趣味,于是松开手不再耽搁他为自己穿衣的动作。可这样又闲不住,他抬手撩开车帘,从正方的格子向外望,一眼就望见远处巍峨的建筑,在被坊市切割后的天空下显露出明黄的屋顶和猩红的砖墙。
小时候自己就是住在那样的地方,有世上最尊贵的人疼爱,无忧无虑得活像是不知人世的神仙。他这样生活了十三年,做了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十三年。
他的手扣着马车的窗,心里那谭死水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滚油一般汹涌炙热。
太久了,他想,他离开得太久。久到他甚至会害怕,怕高墙里的那些人都将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