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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第九日谈(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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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场枪战结束后的第十天,港生终肯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为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其实在那之前我身上的伤口便已大多痊愈,早就想要出院,是他坚决不允,非要我多养几天,等伤好利索了再说。我一来没拗得过他,二来也是不想让他担心,这才只好留在医院足足躺了十天,在他的陪伴下过了十天饭来张口的生活,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我替他挡枪以及身染毒瘾后的那些日子,他仍是那么的细心温柔,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尽管这次我所受的全都是皮外伤而已,论严重程度和前面两次根本不能比,要不是有他陪着,又对我万般呵护,我非得设法从那医院里逃出去不可——总这么躺着、养着,不让下床不让动的,那滋味也不好受啊。
十天前的那场血战,就在港生那惊天动地的一枪中落下了帷幕,随后他检查了我的伤势,又用电话报了警,再然后我便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他则在配合警方做完笔录后赶来,一直照顾着我。而我从他偶尔的只言片语,以及前来调查的警察口中,也算渐渐勾勒出了那场枪战的真相,知道我所料不差,那天前来偷袭我们的果然是马老板派出的杀手,不过他们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警方一时还无法给出确切的结论,因为那伙人中唯一一个还剩一口气的幸存者只来得及交代他们是为谁办事,然后便彻底咽了气,除此之外还能说话的也就我和港生了,而我俩面对警方的询问,心照不宣的一口咬定我俩去那套香港仔的房子只是因为在贫民窟里待够了,想改善下居住环境,由于我俩默契得如有神助,警方没能问出半点破绽,又或者是他们压根想不到我和港生竟会有如此默契,所以只能选择相信。同样令他们大呼惊讶的还有另一件事,就是港生打出的、决定了胜负的那一枪,事后警方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港生几乎是在冲出阁楼的同时便看到了那个杀手的动作,而后的举枪、瞄准、射击再到击毙对方全在一瞬间完成,而且还能正中对方要害,一枪毙敌,反应之迅速、枪法之精准令人叹为观止,就是换了经验丰富的狙击老手也未必能做到,更别说他只是个从警不满一年的新警察了。而对他这一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不止警方,还有我,当日在警察还未赶来之前,我便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大笑道:
“太帅了,哥哥!好枪法啊!”
他在我的笑声和赞美中嘴唇微抖,浑身好似卸了力般霍地一软,猛扑到我的身边,一只手里还紧攥着那枪,另一只手发力将我拉起,见我身上挂了彩,立时便慌了手脚,方才开枪时的那种冷静果决顷刻间化为乌有。我知他是为我的伤揪心,连忙笑着宽慰他,更拉着他手叫道:
“还记得咱们之前打的赌吗,等有机会就比一比枪法的?这下不用比啦,是你赢了,我甘拜下风!那我也愿赌服输,无条件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只管提就是了,我无不从命!”
我一边大声说笑着,一边将他那只冰冷的手悄然握紧,见他抖抖索索的将我从头摸到脚,又发狠的去撕他的衣服为我包扎伤口,我还不住的宽慰着他,而他刚一为我止住了血,便像是骤然惊醒一般,冲口叫了一声“李sir”,跟着便飞身跳下已被炸得残破不全的楼梯,踏过那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狂奔向门外……
那天我和港生在门口找到了李sir,但不用猜也知道,他同样也已是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了。后来在我住院期间,港生那个姓张的上司来过几次,听他说李sir身上中了五枪,致命伤是头部和颈部的两处,且在他跌出门外的那一刹便被埋伏的杀手击中,法医给出的结论应是当场身亡,并没受太多的苦。而警方也将他视作殉职的英雄,为他追授了勋章,还批准将他的遗体下葬于浩园——香港专门安葬殉职公务人员的坟场,对他的家属也给予了高规格的抚慰,更向他们保证一定会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以告慰李sir的在天之灵,还社会一个安定……
关于李sir的故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对我来说,他的死原本并不能掀起什么波澜,毕竟我与他是敌非友,毫无情分可言,何况在我看来,他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倘若那天他不多事,不跟踪我和港生,又怎会撞上那些杀手的枪口?即便他贵为警司,论个人能力比港生还强,那又能怎样,血肉之躯终究难敌枪弹,他自己又运气不好,老天不肯成全他,那能怪谁去呢?
我对于李sir之死的感慨也就到此为止了,之后在医院还是该吃吃该喝喝,享受着港生的照顾,可港生却不行,尽管他当着我的面绝口不提李sir的事,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心里正压着一块石头,对于这位前任上司的死,他始终心怀愧疚,我自然知道以他那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必定会对自己未能救下李sir性命而耿耿于怀,于是我便安慰他,劝他不必自责,李sir的死纯属意外,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杀手以及他们的幕后老板冷血,怪不到他的头上;再者那天李sir是自己不小心撞出了门外的,更与他不相干,当时敌众我寡,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就算开门冲出去,就能救得下李sir了?万一他也搭上了命,下一个再轮到我,那指望谁来反击敌人、让他们血债血偿?他没有贸然救人,留住了我俩的有为之身,把那帮杀手统统灭掉,恰恰是替李sir报了仇,也算对得起他了,既然如此,何需歉疚?
我自认这番劝慰道理足够充分,就只不知港生听进去了多少,因为他每次都只是对我笑一笑,一句也不多说,在照顾我之余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得我格外心酸,不免又把怨气发泄到那个李sir身上,恨他死都死了还不放过港生,只是后来我从张sir口中听说李sir那日原是请假在家,给他的母亲庆祝寿辰,他当时外出是为了去取订做好的寿糕,不料在中途看见了我和港生,就此一去不返,张sir还谈到在李sir的葬礼上,他的老母亲始终表现得分外坚强克制,没有掉一滴眼泪,只说她的儿子是为除暴安良而死,他没有辜负他的警服和警徽,死得其所,在场的警员们闻言无不动容……在那一刻连我也不由得心生恻隐,对那种母子永诀的伤痛和绝望心有戚戚,张sir临走之时,我从钱包里取出一沓钞票——这钱来自我藏在香港仔的那笔储备资金,上次在警方到达之前,我已偷偷藏在了身上——递到他的手里,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说道:
“请帮我把这些钱转交给李警司的母亲吧,希望她老人家节哀,保重身体,长命百岁,相信她的儿子若泉下有知,也会这样想的……”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话语中的真诚,张sir最终接过了那笔钱,并承诺一定带到,我向他表示了感谢,转过头看见港生正默默注视着我,眼中泪光闪动,但仍是什么都没说,直到我伤愈出院,我们又回到了深水埗的那间出租屋,一切似乎都和过去没有任何不同,他依然每天陪在我的身边,给我做各种有营养的饭菜,说起来由于有了那笔资金的支援,我俩的手头也跟着宽裕起来,买东西也不用再在价钱上货比三家了,可他反而愈发节俭,还特意买了个活页的本子,每天都要记账,我看着他仔仔细细地记下每一笔花销,哪怕只是区区几块钱也不肯例外,就连购买每一样物品的时间、地点、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也要一并写下,弄得我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但看他愿意,我也就不加制止,更不多问半句,只是加倍的对他好,虽然我的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只因港生变得肉眼可见的沉默,本来他话就不多,自从历经这一劫后,他更是寡言少语,我去故意逗他说话,他也往往只用微笑回应,或者只说让我不要担心,他没事——可是他这个样子,叫我怎能不担心?更何况除了沉默寡言,他的睡眠也越来越少,尽管每天晚上他都是和我一起躺下,在黑暗中默然无声,但我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没睡着,有好几次他都是悄悄地披衣下床,到门外点一支烟,对着那满天星斗一站就是几个钟头,我若出去找他,他便又会冲我微笑,乖乖的随我回房,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最后我实在怕他身体扛不住,连他提出要买瓶安定片的要求都答应了下来,每晚盯着他按照药品说明服下一片,总算能让他睡上一阵,虽然他还是会早早醒来,而且很快便从每次服用一片变成了服用两片……面对这种状况,除了耐心等待,让时间来消弭他的心事,我还能怎么样呢?
他的苦,他的痛,我都懂,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多么的善良,对于李sir的死,即便与他无关,他也难迅速释怀,而我爱的不就是他的这份善良么?如果他能像我一样对李sir全不在意,他就不是华港生了,我懂,我都懂……
我怀着满腔的理解和怜爱守在港生的身旁,试图用我的爱心拉他走出泥沼,时间不是问题,我等得起,而港生似乎对我的苦心也并非没有感应,我能感觉到他也在努力的回应我,尤其刚回家那阵我还担心李sir尸骨未寒,他会不会心有芥蒂,到了晚上我也自觉的不去碰他,可他却反主动向我索取,且还花样百出,让我想拒绝都不行,更要命的是他在这方面仿佛再没了任何顾虑,完全释放了自我,过去他有多拘谨退让,如今就有多狂野侵略,甚至一度让我疑心他是不是要反扑,要把我吃干抹净——尽管我的担心并没有成真,尽管他的这种表现让我也如入仙境,更让我确定了他还是想和我在一起的,只要假以时日,待他的心情平复,我们一定可以像从前一样过得安宁幸福,既然我们都大难不死,还愁没有后福等着我们吗?
在这种担忧与希望的交替中过了一个月后,那天傍晚吃饭时,港生竟主动打破了沉默,一面给我夹菜,一面对我说他有一个想法,不知我肯不肯依,我忙问是什么,他便笑笑道:
“我们离开香港吧,去嘉义,你的故乡,你愿意吗?”
“你……真的这样想?”
一阵久违的惊喜搅乱了我的心肠,我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我早就有这种想法了,特别是李sir死后,我不止一次想过要让他换个环境,免得他触景伤情,只不过见他闭口不谈,我也不敢贸然提议,生怕惹得他难过,如今他竟主动提出,岂不是正合我意?见我连连点头,他也笑意更浓,说道:
“那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吧,从白沙湾码头出发,今晚你早点睡,我来收拾东西,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走!”
我求之不得,想想反正这出租屋下周也到期了,只要把钥匙留下,房东自会来收,而我们除了钱之外也没什么行李可带,还真是说走就能走,于是那晚我便依他先睡,他将我们的衣物装进那行李箱,也便上床睡下,第二天清晨时分我们便起身出门,打车去了白沙湾码头,包下了一艘船,船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看上去很稳妥可靠,港生付了他们一半定金,趁他们数钱和准备开船的工夫,他弯腰开了行李箱,取出一瓶饮料来,熟练地拧开瓶盖,很自然地递给了我,我也自然地接过,举头便饮,剩下的半瓶又递回他的手里,不过他似乎不渴,接过去了也没喝,而是拧上瓶盖,又举目向海上眺望,我见他的眼神似有几分不舍之意,想起他毕竟生于斯长于斯,以及他的亲大哥还在这里坐牢,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会,便柔声劝他道:
“等我们在嘉义那边站稳了脚跟,还可以再回来的嘛,等你大哥服刑期满了,我们就一起回来接他,只要他愿意,到时候我们把他也一并带去台湾,让他也在那边发展,一切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嗯,好啊。”
港生扭过脸来冲我温柔一笑,又抬起手来为我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发,温暖的手指在我的鬓角划过,激得我心头发痒,正想伸手去抱一抱他,却忽觉脑子里一恍,紧接着眼皮也开始沉重了起来,起先尚能忍耐,然而很快我的全身就开始不听使唤,身不由己的便向面前的港生倒去,眼皮也无力地合拢,再看不见他那温柔微笑的面容,只能依稀感觉到他伸臂搂住了我,我的头脸埋进了他的胸膛,意识在他的气息中渐渐涣散,而他用两手拍抚着我的后背,还将嘴唇凑到我的耳畔,对着我轻轻说出了一句:
“困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吧,Julian,睡醒了,就什么都好啦……”
困……?
是啊,我的确是突然很困,困得睁不开眼,可是,为什么?
那瓶饮料……
那瓶他用来治疗失眠的安定片……
难道……
那最后一线灵光在我的脑海中转瞬即逝,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而在我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刹,留在我意识里的便只剩下了那一句话,还有那个温柔得,令人心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