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番外 十日谈录》绿窗寓客

19、第十九章 第七日谈（上午）

　　自从那一天我清醒过来，老天对我的惩罚便似乎是告一段落了：我开始吃得下东西，不再一会儿疯癫一会儿消沉，也无需再被绳子绑着，可以下床走动，自己洗漱上厕所——这些原本对一个人来讲最正常不过的小事，于我而言却是极大的进步，不亚于一次重生，尤其在港生看来。

　　还记得我刚醒来时，看到眼前瘦弱憔悴到脱了相的他，内心是何等震惊，随后便心疼到难以言喻，尽管那时我的状态比起他也强不到哪里去，一照镜子我自己也是瘦得皮包骨头，脖子手腕全都细了一圈，头发、胡子都长得老长，看着就跟外头的流浪汉似的。于是我俩立刻好好捯饬了一番，该修剪修剪，该吃饭吃饭，该换衣服换衣服，总算看起来好歹像个人的模样了。在那之后我的状态几乎是直线上升的好转，甚至可以帮他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煮饭时我也在一旁帮他各种忙活，即使他貌似还是把我当成一个病号，总怕我会累着，什么活也不让我沾手，就连他做好了饭菜，我起身去帮他端，他也要用胳膊挡着我，说：

　　“你别动，坐着就好！我再帮你烧个汤，你先吃着——”

　　说完这些话后，他便会强行把我推到桌边，把手里的碗盘放下，然后又奔向炉灶，而我也只能一把拉住系着围裙的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道：

　　“一起吃。”

　　“你先吃吧，我去烧汤——”

　　他说完就又要走，我就得紧紧拽着他，重复一遍：“一起吃。”

　　“听话，你先吃，我给你烧个汤，让你好好补补，你看你这阵子瘦的……”

　　面对我的固执，他总是和颜悦色，轻拍着我的手背，眉目间的温柔笑意掺不得半点假，看得我心中一动，更不肯将他放开，反而坚定地叫道：

　　“要说补身子，你比我还需要呢！你坐下吃，我去给你烧汤！”

　　我说完便会摩拳擦掌去抢他的围裙，然后就又是一顿拉扯，最后的结果要么是我俩一起去烧汤，要么是我俩一起坐下吃饭，可吃饭时往往也不能消停，因为我坚决反对他把有营养的全往我碗里夹，他则坚决反对我回夹给他，为了这么点事我俩也得拌几句嘴，气氛远不及过去我俩在那高档酒楼餐厅，或是我的别墅，一边谈工作、论人生一边啜红酒、切牛排时那般和谐融洽，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明显更加喜欢此时的这种感觉，哪怕让我拿今日的陋室淡饭去换昔日的豪宅珍馐，我也是万万不肯，想都不要想呢！

　　吃完了饭的洗碗环节也是我俩相争的重灾区，他总说水凉，不许我碰，我说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那么娇气；他说以前在家时都是他负责洗碗，早洗惯了，我就说我在国外那些年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洗盘子洗碗算啥，尤其我还爱干净，信不过洗碗机，从来都是自己动手……争到最后的结果一般也都是我俩互相妥协，一起把碗洗了，至于其他的家务活，那也不用说了，反正我是绝对不舍得让他一个人干的，只要他愿意，就是躺着等我做饭喂给他都行，就像我半死不活的那一周里他照顾我的那样——当然，他是绝不会愿意的。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我们不能轻易外出，但这倒成全了我，可以和他一天24小时在这小屋里相对，彼此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摆脱毒瘾的我终于可以享受这份梦寐以求的幸福，照顾着我爱的人，同时也被他照顾。尽管自从我醒来之后，港生就再没对我说过“我爱你”了，可是他对我的那份好，我是真真切切的感受着，这种切身体会岂不比口头的更加强烈深刻，深刻到让我根本无暇去计较他是不是不对我说爱，更何况我也没有对他说过那三个字，只因我对他的称呼延续了从枪战中逃脱那次在车上定下的方式，一声“哥哥”彻底划定了他和我的关系，虽然他也基本都是叫我“Julian”，“弟弟”很少叫了，但是随着毒瘾的败退，我的人性复苏，港生待我又是那样的体贴入微，让我还怎么能够不替他着想呢？既然我明明知道他突不破那道防线、过不了那道坎儿，在我病危时的大声告白也只是为了救我性命，那我就更不能逼他，反正只要跟他在一起，身份也不重要了，本来就是两个男人之间，难不成还要去纠结什么名分不名分吗？

　　这大概就是同性恋情的好处和悲哀吧，好处就好在法律世俗不认，所以也不必去纠结谁是谁的谁，可以少了很多麻烦；悲哀也是悲在了法律世俗不认，正因为你和他谁也不是谁的谁，很多时候也就没法为彼此负责，往往也容易造成许多麻烦——然而对于我和港生而言，岂止是法律世俗不认的问题，伦理、道德，哪个能放得过我们？更不要说我们共同的母亲还尸骨未寒，就算是为了妈，我也不能——

　　我的这份自律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被生生打破的，当时我和港生本已入睡，我却被他的哭声惊醒，睁眼一看只见他身子蜷缩成一团，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双眼紧闭着，嘴里却不停地呜咽，我连忙伸臂搂住他，让他靠在我怀里，不停地安慰着他，等他渐渐醒来，我才用手指帮他擦了擦脸，望着他的泪眼，问道：

　　“做噩梦了？”

　　“嗯……”

　　他撇着嘴巴，乖顺地点了点头，我便将他搂得更入怀些，又问：

　　“你是不是，梦见妈了？”

　　他的眼中立刻涌出了两滴泪，我感觉到他在黑暗中抓住了我的手，声音颤抖地道：

　　“我……真的好想妈……她走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重逢，我却认不出她，只把她当成是歌女，你知道么，我认不出自己的妈……”

　　我也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

　　“我知道，这不怪你。”

　　“可是你不知道，我后来——我后来对她——”

　　港生的眼中骤然闪过一抹恐惧，看得我胸口一阵生疼，唯有将他抱得更紧，听着他把他最隐秘的心事对我和盘托出，我才知道原来就在我占有了他的那个雨夜，他跑去了“水仙”那里，求爱不成便欲对她用强，差点就又酿成了一桩人伦悲剧……说罢他便痛哭着靠在我的肩头，我一声不响，只是拥抱着他，待他哭声渐止，方凑在他耳边说道：

　　“都是我害的你，如果不是我先对你犯下了那样的大错，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你和妈都没错，是我错了……”

　　“Julian……”

　　他从我的肩上抬起了泪湿的脸来，与我四目相对，我捧住他的一侧脸颊，道：

　　“我明白你为何会对妈产生那样的感觉，你并没想伤害她的，你只是太渴望爱了。我想妈在九泉之下也会谅解你的，事实上她也确实已经原谅你了，上次在你的公寓里，我能看得出来，她很紧张你，倘若不是因为伤你的人是我，用不着华京生动手，她便会杀了我的，因为你是她的儿子，她疼你不需要理由……”

　　港生的两手将我的肩膀轻轻环抱，我听见他对我说道：

　　“谢谢你，Julian。”

　　“不，该说谢谢的是我。”

　　我的鼻腔里也忽地感到酸涩起来，对他的那些拖累一股脑的涌上心头：若不是因为我，他本该有多好的人生，都是我累他至此，怎么还能反过来要他对我道谢？可我的话音刚落，他的手便在我肩上用力，将我牢牢抓住，只听他语气温柔，却是格外执拗地道：

　　“是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肯定早就垮了，绝对撑不到今天！以前我一直以为我什么苦都吃过，没什么好怕的了，无论是什么难关我都能挺得过去，直到最近发生了这些事……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我不死也会疯的，多少次我都觉得自己撑不住了，真想就这么死掉，可是一想到还有你，我就倒不下去，我就知道，我还有你……”

　　那只手带着炽热的温度抚上了我的面颊，那个温柔的声音跟着对我说道：

　　“所以，谢谢你，Julian，谢谢你为了我活下来，即便是我害得你经受了那么多折磨，你也没有丢下我，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手也在那半侧脸颊上渐渐滚烫起来，我知道我在流泪，在对那个人说：

　　“如果不是你在我身边，如果不是你一直拉着我、一直在呼唤我，我也活不下来，如果没有你，我——”

　　几行温热的液体又渗入了我的指缝，我终于不想再克制，在这静谧的夜里，在这简陋的贫民窟中，在这今日不知明日事、随时都有可能暴露的生死绝境下，我缓缓地低下头去，与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鼻尖相抵，用一种陈述事实、不需要太多感情色彩的语气，对他说道：

　　“华港生，我爱你。”

　　他的啜泣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响起，被我用嘴唇封住，他没有反对。

　　我双手捧着他的脸，扶他在枕上躺下，他也没有反对。

　　于是就这样，那一夜，两个男人之间，什么都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