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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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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入末,春长都留不住一年来的好天气。日头渐长,衣衫轻薄,最是上街看年纪正好的青春样貌的时候。要说漂亮的面孔,属刚来春长镇的魂魄最为好看。他们洗过往生河的水,清清爽爽,披着婆婆亲手缝的白衣白裙,阳光有时一透下来,那是世间最原本的干净模样。
春长的鬼神吓不住人的,吓人的多是装神弄鬼的庸人。
难得出趟门的陆增音,许久不见如此多的仙子,竟有些不自在,眼光瞟来瞟去,生怕有谁上前来说一句“连理仙子可还记得我,我俩在……见过,你……当时……”
她最是记不得在出现在自家外头的人,跨出大门门槛,生人只可留下一眼的记忆。
也是,她成日瘫在那把竹靠椅上,视线可达最远处不过十米。这般躺了二十年,再这样躺下去,别说人不认得,四肢都能长到一块去。
但她对自己的懒散借口十足,美名其曰望着窗外下雨天,经历的不是风便是雨,碰上几场雷电,刀光剑影也是刺激得很呐。
“是哪个诗人写的来着?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就来,哪里来?反正就是来。所以我这看雨,难道不是一场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吗?”陆增音不适时地提起她狡辩孤僻的由头,惹来孙次郡意料之中的白眼。
“你可别和旁人说这样的傻话,本来就挺不正常的,得自己隐藏好,不是个个都能同我似的包容你。”说罢拍了她后脖子一巴掌,“走快些!还江湖儿女,这么磨蹭,别人杀好几个了你还在家里穿鞋。”
陆增音就是个算盘珠子,不拨不动,一掌下去瞬时脚步快了不少,河岸便也近在眼前。她边赶路边垫脚探看,小瞎子正做着趁火打劫的生意。她眼睁睁见一仙子拿着十两银子,换了他手里拿烂萝卜雕的一朵先天夭折莲花灯。
可她斜眼看了看孙次郡和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转头又瞧了瞧要价十两的小瞎子,开始懊悔为何不自己做了两盏灯来。虽说计较钱财太不像陆增音的作为,但拿钱换个等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灯堆里的萝卜块,她是来许愿发财的,不是来做慈善散财的。她甚至比卖灯的小瞎子还穷。
但孙次郡仿佛已有了万全之策,丝毫没有露出和她这般懊恼的穷酸样,以她一贯昂首阔步的姿态前去,眉梢上挑,众人皆不放在眼里。但不得不说孙次郡生得惹人愤恨,婀娜曼妙的身段,及白皙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张青楼头牌的脸。换在陆增音身上,她铁定一人都能走出个八抬大轿的气势。就这孙次郡总叨扰着寻不着意中人。
真是美人多痴话。
“拿来。”她向小瞎子伸出手,勾勾双指,小瞎子愣了一愣,吸了口气,立刻咧嘴一笑,道:
“你来了?喏拿去!”
陆增音依样画瓢,也伸出手等他放上来,他微微扭头,拿着莲花灯轻轻放在她手掌心上道:
“十两。”
“去你的!”陆增音袖子一甩,却又懒散道,“那我便不许了,阿郡你自己吧。”于是佯装原路回去,孙次郡哎了一声,将手上的灯往她怀里一塞,又换了只手放在小瞎子面前,“再要一个。”
小瞎子嘴角一扁,“就是你惯会钻我的空子!”他嘟囔一句,将一盏近透明的白莲小灯递过来,花瓣层层堆叠,恰到好处不圆不利,含苞待放,欲绽还休。他食指点火,轻扫花蕊,明黄色的暖光微弱的闪烁,却又无比透亮,火花在孙次郡的手上静躺,美得怕它消散。
陆增音看了看手里的萝卜块,和拿了十两银子换萝卜块的周遭仙人,觉得他们若是现在一脚把小瞎子踹到河里去,她会在旁边鼓掌的。
“谢了。”孙次郡随手拍灭他发梢的火光,“你也注意些,看不见还运火,烧着你自己。”小瞎子赶忙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连连嗯了几声。
陆增音平日路过桥头也只是随口招呼一声,从未特意停步,今日这才仔细瞧了瞧他的样子。小瞎子原来都已成年了,就算是盘腿坐着,也能打量出个头是不低的。嗯?算命都要穿这一身黑袍?头发束得又高又紧。明明是个正当年的青春模样,却要这样老气横秋。
不过小瞎子是何时长得如同她们一般大的,二十年前前她刚来的时候,小瞎子不过是个到她膝盖的孩童。如今剑眉薄唇,还真有些英气的老侠客作派。“走了,侠客弟弟。”陆增音跟在孙次郡后头,拍了拍他的头,将心里想的顺口说了出来。小瞎子一头雾水,也不忘回击:“慢走,榆木姐姐。”
“你和他废什么话,快过来!”孙次郡已然占据了最佳放灯处,手指微微张合示意她过去,那景衬得她出尘绝艳,河风灯火与仙人簇拥,她正立于月梢。
小瞎子也同她的目光一致,陆增音好笑地敲了敲他的额头,“你一瞎子看什么这么入迷?”
“这儿看不清,但这儿看的可清楚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眼睛看到的太多,我心里想看的全我自己做主。你不懂!那些魂魄时常要我帮着算,问来世有何顺遂的诀窍······”
“什么诀窍?”陆增音顾不上孙次郡,反而一股脑地问下去。
“几十年的活头,不必看太多东西。看过的少,知道的少,想要的少,得到的少,便会万事顺意。上乘快乐。”
“阿郡会说,是愚钝的快乐。”陆增音捏了捏手里的萝卜块,朝河岸去,挤过一路的仙子踉跄地拉住孙次郡,“你可放了?”
“磨蹭的要死!现在才要放了!”她按着陆增音的手臂蹲下,她俩一同将莲花灯置于水面之上,陆增音轻声说道:“愿我发财。”
“许愿说破就不灵了。一个都不灵。”孙次郡弹了弹她的膝盖,意思让她再许一个。接着自己在心里默念,陆增音不听她说出口都知道她许的什么,嫁人和升官。
“不灵也行。”陆增音接着轻轻说道,“愿我长寿。”
“对了阿郡,你若无事也可先走,我还有些话要找河伯说。”陆增音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吼吼站起身来欲挤开人群往驳船处去。
“有什么我听不得的?!”
“河伯说以后没仙子做的散活都给我,我才去问问明细,是好姐姐要和我去同分担吗?” 她假意热情地挽住孙次郡胳膊,却被一下推开,“我不做没好处的事,散活多妨碍官运,你自己去!”
陆增音以极其夸大的失落表情,盖住了眼里的得逞,“罢了罢了,好姐姐就是不想着我。”她摆了摆手,转身挤向前方的人群,可才得来的一人空档,又被不速之客打了岔。一只纤弱的手臂拦住她的去路,那臂膀干瘦如柴,不知是不是不爱干净的缘故,手腕边带着些脏兮兮的灰泥,指甲颇长,在她眼前上下翻动着。
“你可是,连理仙子?”说至后半句音量明显压低,仿佛怕被人知晓她与陆增音对话的模样。
“大声点儿,是与我说话丢人?还是需同我说丢人的话?”陆增音勉强耐着性子问了两句。
“不是不是,这个……”她似有些说不出口,“听,听闻连理仙子,可卖寿数?”她的声音愈发轻了,轻得只有她二人能听见,但最后那一句轻如哑语,却实在在她耳里放中了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