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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大饼油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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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一只麻雀栖息于树梢,褐色的羽毛俏皮地掸了几下毛茸茸的肥肚子,抬起头,高昂清亮地啼唱了一声,陆陆续续传来一阵阵响音,时近时远。吴秋英翻过身,透过窗帘缝望向窗外,才发现已经快到黎明了,赶忙坐起,踏进拖鞋,踢踢踏踏地起了床。
在房间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未见有人,吴秋英赶忙加快脚步走到楼梯口。不料,这时却听到脚步声,把木地板踩得“咚咚”响。她的心脏跟着响声,“碰碰”直跳,比那走路的声音还响,简直是要跳出嗓子眼了。要走回房间为时已晚,逃也不是,站着也不是,怎么办才好!声音一步接一步,越来越接近,吴秋英一僵,只好立在原地。
“呀,今天四小姐起得这么早呀?”玲儿抱着一堆衣服说道,滚圆的眼里闪着诧异的光。
吴秋英可算是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了下来,呼吸了一口,眨了眨眼道:“嘘,玲儿,别出声。来,拿着,”她塞了几个铜板到玲儿手里,“帮我去路上转转,买两个大饼油条。”
“四小姐想吃大饼油条直说不就好了,干什么弄得偷偷摸摸的?莫非……”玲儿笑着调侃道。
“嘘,玲儿!你就别管了,买两份就是了,多出来的铜板你自己去买点吃的,可别饿着了。”秋英边说边推着玲儿下楼,一直到楼梯口,忙补充道:“快去快回啊。”
目送了玲儿出门,秋英才想到自己忘了给父亲请安,忙赶回房间,对着镜子梳妆打扮。雪花膏要多涂些,胭脂要点到为止,不然父亲又要一通批评。
她记得小时候,每天起床是要给父母磕头跪拜的,她当时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玩。后来,母亲成天说着“德先生”和“赛先生”,硬是要让父亲废了这条规矩。几番挣扎,父亲总算稍作变通,把跪拜礼改成了鞠躬礼,一直沿用至今。
请了安,玲儿也差不多回来了,吴秋英三步并两步冲下楼,到门口热烈迎接。开了门,道了谢,接过大饼油条,秋英便顺势上路了。
今天一定要让沈哲相信,大饼油条比葱油饼好吃。
坐在黄包车上,吴秋英已没了心思赏风景,外边步履匆促的人们和飞驰而过的车辆,只会使大饼油条加速失去它本有的味道。只要不关心外边的繁忙,大饼油条始终还是大饼油条,永远也不会变质。
到了沈哲居住的公寓大楼,吴秋英几乎是要破门而入,大饼油条溢出的油,湿漉漉地浸透了纸张。她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发髻,调整好姿态,又抬头反复确认了几次门牌号,才小心翼翼地叩了几下门,但手上的劲儿还是收不住,把门敲得“咚咚”响。
听到屋内传来的脚步声,吴秋英又紧张了,她的手滑滑的,大饼油条的纸又湿润了些。好像是刚才上楼的那口气没有缓过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竟这般急促,都快要在楼道里有回音了。听到转动门锁的声音,她赶紧屏住呼吸,她疑心隔着门都能听到她的喘气声。
门渐渐地打开了,吴秋英双手捧着大饼油条,眼睛随着门缝里透进的光,一点点地睁大,她兴奋地摆动着双腿,几乎是要一股脑儿地把话全倾诉出来。门打开了,秋英激动到了极点,准备进门,却怔在了原地,她的眉毛几乎抬得要窜上天,瞳孔比方才睁大了十倍还不止!她怔怔地盯着对方,眼神却涣散了。
“啊,是秋英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杨宣蓉也诧异了一秒,又马上自如应答。她穿着一件紧身连衣裙,拉链半开,裙子几乎要滑落,却恰到分寸地搭落在肩上。一头黑发散乱地搭在身上,与连衣裙混在一起,遮盖所谓的羞耻。她的口红从嘴角晕到了脸上,跟胭脂连成了一片,在煞白的脸上粘作一团。见秋英还僵在原地,忙招呼道:
“秋英进来坐,进来坐!”
“沈哲呢?”秋英冷冷地说道。
"他呀,昨天没睡好呗,还在休息呢。大清早的,你来他家里做什么?”
秋英冷笑道:“我?我来他家里做什么”倒是你,一副主人的口气,做什么!”连吼带叫地说出了最后一句,她倚着门框呜咽了起来,满腔委屈不知怎么发泄,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放声大哭。
这一吼,一哭,惊动了屋里酣睡的沈哲,赤着脚,困惑不已地走到门口,走了一半,已大惊失色。
杨宣蓉仍然扭捏作态地安慰道:“啊呀,秋英怎么哭了呢?快起身来。”随后便伸手去搀扶她。
吴秋英没好气地推开了她,一股脑儿地站起来,恰好看到了屋内的沈哲,两人一对视,杨宣蓉忙叫道:“啊呀,秋英怎么推我呢!”说完赶紧摸了摸自己的手,前前后后反复翻看着手。
屋里的沈哲狼狈不堪,衬衫扣子不但没扣好,还掉了两粒,甚至还蹭上了一抹通红的胭脂。
“哟,杨宣蓉是把你的衬衫当成自己的脸了?还抹上了胭脂呢!连抹粉的功夫也省去了,真是一张天然好作画的白脸。沈先生,原来这就是你说下雨天要早些回家的理由啊。”
沈哲做出一副认错的样子,掐了掐自己,费尽心思寻思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与吴秋英分别后,我直接回了公寓。上楼时就看到烟雾里有一个身姿妖娆的女人,站在我家门口的过道里吸着烟,整个楼道里只吊着一盏几乎坏掉的灯。我揉了揉眼睛,又确认了一下楼层没错。走近一看,竟是杨宣蓉,我暗叫不妙,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艺术品般的身姿,平常我对她总是不以为然的,仅此一次,因紧身连衣裙才感到她的曼妙。怕是盯得时间有些长,大概被她发现了,吐了口烟,笑道:
“呀,你回来了。太不好意思了沈先生,恐怕今晚只能在你这里留宿了。诺,你看我穿还穿着高跟鞋呢,忽然下了这么大的雨,我实在是没招了。”说完,她又把腿朝我伸出来,为了向我证明她真是穿了高跟鞋。
我起先是不愿意的,一来觉得多少是不太妥当,况且雨天的晚上又是多么适宜创作啊!我更愿意把自己关着作画,便拒绝了她。可她又涎着脸不断地纠缠,我借她伞她也不愿意。胡闹了半天,我不想多纠缠,拿她没辙,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进了门,我简单招待了一下,就像对待普通客人那样,倒了水,准备了些点心,又领她去看了卧室。交代完,我就下楼了。为避免节外生枝,又不想浪费这浪漫的雨夜,我只好出门打发,坐在楼下洋人的酒馆里喝着酒,赏赏雨。
而美景往往使人酒意风发,我大抵是喝多了,回家时醉醺醺的,却灵感乍现,连忙提笔作画,全然忘记了杨宣蓉的存在。画累了,我就如以前一样倒在沙发上睡觉了。
从认识沈哲开始,看到他柔情的眉眼,举止中溢出的温暖,我就确信他一定很会照顾别人。后来又见了几次他照顾秋英,我就总盼着能有机会也被他照顾一次。昨天晚上下起了雨,我恰巧就在附近,就以此当借口到他家借宿一晚。
倚着门口站了会儿,我有些紧张的,抽了两根烟,稍微缓和了下情绪,但还是激动不已。第三根抽烟了一半,终于等来了他。
他西装革履地站在楼梯上,看了我片刻,我笑笑,这是我多少次梦见的场景啊。我嗲声嗲气地恳求他让我住上一天,不经意地给他瞧了瞧光洁的腿,幻想着他一定会心生怜爱地把我接进屋里。
但他却没有。他先是拒绝了我,我猜想这一定是欲拒还迎,只好千万次求着他,可被他占了不少便宜呢。他总算同意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同意的,肯定早就迫不及待了。进了屋,他先是帮我倒了水,又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还含情脉脉地问我有没有需求,有没有不适。这一定是为以后长久的生活做准备吧,我便不好意思地随口提了几句要求,他一口答应了。
一会儿他说他要出门,去去就回,我欣然答应了。谁料,他一走,我便感到了寂寞。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床上,我着窗外,又点了一根烟。雨点从四处打在床上,大雨点溅出小雨点,大雨点一路向下,路上又与不少雨点作伴,推动了许多小雨点。一颗雨点突如其来地落下,打乱了另一颗的轨迹,他们向下滑着,两颗本不相交的雨点竟能通过许多的雨点汇聚到了一起。我吐了一口烟,顿时眼前烟雾缭绕,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最是明亮,弹指一挥手,又全化为乌有。我自嘲地笑了,心道:杨宣蓉,你何必呢。
我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开门声了,我赶紧合上眼装睡。眼睛闭上了,其他的感官往往异常敏感,我聆听着房间外的一举一动。先是听到了几声咳嗽,又有几声快要呕吐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爬起去看看。
刚出房间我就闻到了浓厚的酒味,沈哲靠在椅子上,昏昏沉沉。我想起他刚才给我倒水,连忙找到了水壶,用刚才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水,因为我不知道他家的杯子在哪里。倒完水我又去找毛巾,想用一块湿毛巾给他擦擦脸。他家的东西真是乱得无序,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我找到沈哲,被惊得瞠目结舌。方才倒的那杯水,已经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沈哲坐在桌上,不知从哪找来了笔刷和颜料,竟画起了油画。我凑近他悄悄地看着,不敢出声。一支笔刷左右挥舞了几笔,因沈哲的酒意左摇右摆,用的色彩也是八杆子搭不着边。过了许久,我才看出,是一只被敌军误伤的鸟掉下了枝头,却被小女孩捧住了。我继续琢磨着一些端倪,沈哲忽然倒在了椅背上,我吓得毛骨悚然,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试探他还有没有呼吸,感受到微软的气息,我松了口气。忽然沈哲一动,抽了抽鼻子,响起一阵鼾声,我赶紧把手缩了回来,打了个寒颤。
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沈哲。他的额头是光亮饱满的,眉毛和睫毛都生得乌黑浓郁,像是蓬勃生长的原始森林。他的鼻梁挺得可以玩滑滑梯,一张一合的鼻翼好似是在拉着手风琴。旁边的胡茬一直长到了腮帮子,腮帮子有些泛红,嘴唇也是鲜红的,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像化了妆的女孩。我喜欢粗犷中带有秀气,像是喜欢壮阔的大山和它的潺潺溪流,傲然草木。
我看得出了神,才想起该把他扶回房间才对。把他叫醒并不是件容易事儿,在他耳边吵了半天都没有反应,我就只好强拽,硬生生地把他拖了起来,他才迷迷糊糊地瞧了我一眼。
不过好在他至少能自己站着了,我想抱着他,这样更好拖进去,但伸手摸到硬朗的线条,心里却酥软了。我下意识地笑着往他身上靠了靠,用紧身裙子贴上他湿漉漉的衬衫,心满意足地靠着。倏然,沈哲竟也抱了我,我颤了颤,贴得更紧了些。他嘴里嘀咕了几句话,我脑子嗡嗡响,没有听清,接着他便抱着我跳起了舞来,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我多少次梦寐以求的场景。就这样,我贴着他,他抱着我,晕乎乎地两人嘴里哼着悠扬的旋律,摇啊,晃啊,荡漾了一整晚。直到我也快要失去意识,我们才往沙发上一栽,我倒在他边上,靠在他身上。我要睡也睡不着了,却见他睡得很香。我只是贴着他,看着逐渐变亮的天空,滚烫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了。
杨宣蓉看着眼前怒不可遏,泪流满面的吴秋英,她是心疼的,却也无力狡辩了。
秋英甩下了这句话,便跺着脚离开了,她故意把大饼油条拎起晃了晃,丢在了沈哲门口的窗台上,最后向沈哲使了个眼色,便转身离开了,意思是,大饼油条你可以自己在门口拿,如果你想来追我还是追得上的。沈哲走到门口,还是站住了,仿佛是双脚深陷在了淤泥里,动弹不得。杨宣蓉也站到了门外,未等沈哲反应,先一步关上了门。
吴秋英还是没有回头,可她听见了关门声。“嗙”的一声,很是响亮,她认准了是沈哲关的门,捂着脸,一路跑着逃离了这个地方。杨宣蓉在她之后离开,望着她的背影,强笑了一声。